映雪慈低眉迈入云阳宫。
殿内灯火幽微,零零星星几盏烛台掩在惨白的帷幔后,犹如一双双凄暗眼眸,似怨似念。
崔太妃正跪在佛龛前诵经。
听见映雪慈的脚步声,她徐徐睁开眼,指尖掐住一颗即将从指腹间滑过的念珠。
“你来了。”
映雪慈眼睫低垂,在帷幔前施礼,“母妃。”
此时夜已深了,六月的天,入夜竟还微凉。
初生的蝉虫声音低弱,在窗外的树梢上哑哑地嘶叫着。
一挑凉月如钩,冷冷斜映在窗台上。
映雪慈黑发还湿着。
她沐浴后尚未来得及裹干头发,就叫崔太妃的人急匆匆叫了来,临行前匆匆挽了个髻。
许是那湿发覆着颈子,太冷。
映雪慈身子也弱,眉眼透出浅浅雪青色,像蒙了一层清水中浣过的蚕纱缎,整个人素得朦胧柔美。
崔太妃恰好转过身,走向她,瞧见她披着月光站在薄纱前的模样。
颈子腕子白的近乎透明,唇却红得鲜嫩夺目,呼吸微微一滞。
明明成亲两年,可还是美得和及笄那年没什么两样。
许是美人都如陈酿,多了两分沉淀的光华,反而更叫人移不开眼了。
可这样的美丽,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后,不,早在她嫁人时就应该收敛了。
崔太妃阴沉地移开目光,她压着唇边,走向她待客的百灵台,坐下来整了整衣角。
“愣着干什么?坐过来。”
映雪慈蹙了蹙眉。
入宫半个月以来,她日日出入云阳宫,从没坐下过。
崔太妃要她或站或跪,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绝不让她有一丝舒坦的机会。
今日怎么忽然……转性了?
袖中的素手轻轻交握,映雪慈琼鼻低垂,眼眸清幽地来到崔太妃身旁。
刚要坐下,就听见崔太妃淡淡道:“你和恪儿,成亲两年了。”
“两年。”
崔太妃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飘摇的烛火,“两年来,你未能有个一男半女,我可曾说过你,怪过你什么?从未。”
映雪慈望着叠放在膝头上的指尖,美目温淡。
崔太妃的确不曾责怪过她未能有孕。
可从京城送来的助孕汤药,却每个月不曾断过。
要那信使,眼睁睁瞧着她喝尽一碗碗熬得乌黑浑浊的汤药,才许回宫复命。
那药有多苦,她如今还记得。
第一回喝时生生吐了出来。
她哀求着不愿再喝,可宫中派来的信使和嬷嬷却掐住她的唇腮,生生逼她喝了下去。
而今,舌尖似还残留着那苦味。
苦到了心肠里。
崔太妃叹息道:“想来,终究是我的恪儿命薄,娶了你为妻,却是无福消受。”
殿中烛火倏忽轻闪,被风拂灭一盏。
视野黯淡下来,沉寂扑上她们垂坠在地的裙幅。
映雪慈心中隐隐感到异样。
今日的崔太妃,太不对劲。
她怎么会这么冷静?说的话,也不似她寻常会说的。
她攥紧指尖,疑心是不是崔太妃又想出什么新法子折腾她。
一只瘦得连骨头都凸出来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庞。
映雪慈身子一僵,“……母妃?”
太祖好细腰,崔太妃为了固宠,从入宫后便近乎绝食。
常年只食用清淡的素膳,或调理身子的补汤。
映雪慈被她手指上凸出的骨节,硌得生疼,她浅浅皱起眉,呼吸轻颤。
崔太妃打量她弯如弦月的鬓角,鼻尖拂出冷笑,“哼,日角偃月。这就是我儿无福消受的日角偃月?若恪儿不是你命中那人,谁会是?”
她的手掌抚过映雪慈乌黑的长发。
略带湿润的发丝划过她的掌心。
她当初也是这么遗憾,遗憾映雪慈为什么不能做她的儿媳。
如今却在遗憾,遗憾映雪慈为何不能和她的恪儿一起去死。
“无论是谁,哀家都不会让他们如愿。映雪慈,你生是恪儿的人,死是恪儿的鬼。”
崔太妃攥住映雪慈的双手,将一只冰冷的玉瓶挤入她的手掌。
“你既做了我两年的儿媳,我也不会亏待你。恪儿生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都句句提着你,想替你求宫里新贡的明霞锦做裙裳,他这么疼你,这么疼你——”
崔太妃的气息越来越沉,语调越来越激烈。
她怨毒地瞪着映雪慈,仿佛生出青面獠牙。
“你对得起他吗?你为什么不殉死,为什么不和韩王、淮王、荆王他们的王妃一样,触棺、自缢、投井,为什么要让恪儿死后还遭人耻笑?”
她口中的韩王、淮王、荆王,都是宗室中不过三十便早逝的亲王。
他们的王妃和妾室要更年轻。
都是桃李碧玉之年。
荆王的继妃入门不过两个月,因荆王感染疟疾而死,就被逼殉夫。
而映雪慈……
她过了两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恪儿临死都念着她,她凭什么不随着一并去了?
“白绫自缢不体面,这瓶中是我重金求来的弹指醉,饮下就如醉酒一般,一点儿都不痛,也不会七窍流血污了面容,你喝了吧。”
崔太妃深吸一口气,她蹙了蹙眉。
到了这种时候,人倒也冷静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映雪慈。
“你要穿的衣裳鞋袜,还有去你家中报信的人,我都已备好了,到时自会有人替你收拾得妥当体面,你好歹是个王妃,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地走。你身边那两个婢女,一个叫蕙姑,一个叫柔罗的,就一并殉了你吧。这会儿时辰不早了,映氏。”
崔太妃施舍般地摆了摆手,“你自去吧。”
深夜的寒气,一缕一缕缠上映雪慈的眉梢。
她浑身僵硬地坐在百灵台前,缎鞋里裹着的纤小双脚像冻地失去了知觉。
崔太妃在说什么?
她要她,殉慕容恪。
为慕容恪去死。
可凭什么?
不是她要嫁给慕容恪的。
不是她害死慕容恪的。
她凭什么要殉慕容恪?
折磨她两年仍觉不够,如今,连让她苟延残喘都不肯了吗?
等了片刻,等不到映雪慈动作的崔太妃,狠狠夹紧眉头,“为何还不动?”
映雪慈纤丽的身影微微一颤,将手中的弹指醉,放回了桌上。
她站了起来,理了理微乱的云鬓,低头用手背慢慢地抚去了脸颊上的泪珠。
做完这一切,方才抬眸看向崔太妃,“我不会喝的。”
崔太妃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你不喝?”
她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缓缓点头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性子烈的,想不到还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喝不喝?”
映雪慈声音低弱却坚定,“我为什么要喝?”
她仰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无论是作为礼王妃,还是慕容恪的妻子,我从未有逾矩出格、恃强凌弱之态,无不孝、淫、妒、病、窃之举,仅是无子。”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现出冰凉的弧度,“仅是无子而已,两年无所出,难道就真的只是我的过错,太妃娘娘就不曾想过,您的儿子……”
“你大胆!”
崔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她瞪大了眼睛,怨愤的呵斥道:“你怎么敢这么说恪儿?我看你真是疯了,来人,来人,绫波——”
她想唤人进来按住映雪慈,今日这酒,她不喝也得喝。
却见映雪慈美目冰冷地望着她。
口中说出的话,让她喉咙里的话语逐渐哑灭,只能撑大眼睛,粗喘着看着她。
“后日便是天贶节,太妃要我现在死,是想在后日的法会上大出风头吗?阿姐不是会善罢甘休之人,我若死地蹊跷,她第一个就会察觉出来,到时候,太妃又打算如何收场?”
天贶节乃是太祖所定。
太祖崇尚佛法,梦见天神赐书,从此海晏河清,大魏歌舞升平,便觉是上天赐福梦予他。
便将这一日定做了天贶节,九州四海内修建大小庙宇三千座,供奉神明。
每到这个时候,便大赦天下,不许杀生,不闻丧事。
一直流传至今。
宫中为了后日天贶节的法会,早早请来名扬天下的佛门大师惠能,和一众弟子入宫布置。
这阵子宫中始终食素,便是有奴才犯了杀头的大错,也是关进司狱,等过了这半个月方能打杀。
违者,等同大不敬。
斩。
崔太妃还是崔妃时,曾经就见过妃嫔因天贶节前打杀了一名惹她不悦的奴才,被拖进司狱的惨状。
那妃嫔还是重臣之女。
她捏紧袖中颤抖的双手,半晌,冷笑着咬紧牙关,“好、好,映雪慈,哀家倒要瞧瞧,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从云阳宫出来,映雪慈笔直的身影有条不紊步入宫道。
待云阳宫的宫门消失在身后,再也看不见,她才猝然弯下腰,莹莹泪珠洒落衣襟。
腿膝一点点弯下去,无力到极致,整个人蜷成一团,眼睫不堪重负地抿上苍白的眼睑。
只差一点……
方才崔太妃,是当真动了杀心。
若真叫她唤人进来做帮手,那瓶毒酒一旦下肚,绝于转圜余地。
届时崔太妃只用说她思念亡夫,饮毒而去。
阿姐便是怀疑又如何,一切都成定局。
叫她如何不怕?
崔太妃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身后的崔家亦不会坐视不管。
她就算能撑到天贶节后,又如何防得住一次又一次。
蕙姑等到夜半,才等来浑身冰冷的映雪慈。
瞧见她惨白的脸色,蕙姑吓坏了,替她脱下外衣一摸,背上竟都是冷汗。
“这是怎么了?溶溶,她对你做什么了?”
蕙姑急声问着,心疼地用蘸了热水的帕子替她擦拭。
映雪慈蜷在她怀中,碎发凌乱地散落在耳边,脸埋在蕙姑衣襟里,只能瞧见一抹雪白的下颌,身子凉地叫人心惊。
“阿姆。”
她软软地唤她,气息低弱,“我想我娘了。”
祖父和阿娘若还活着,当年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她嫁给慕容恪的吧?
爹爹、叔父、兄长他们,便不会拱手将她送出去,只为保全他们的一己清誉,而义正言辞和她断了往来。
阿娘会和蕙姑一样,若知道有人要伤害她,拔了刀子也会护着她。
或许会比蕙姑更凶悍,也会温柔告诉她,溶溶,别怕。
阿娘在。
阿姆在。
……溶溶不怕。
“阿姆。”
映雪慈小心翼翼圈紧蕙姑的脖子,将脸拱进她的肩窝里。
温热的气息细细扑在她的耳边,“我会保护你。”
“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
“咱们都好好的活着。”她小声说着,咬住唇瓣,抽泣地埋下了头。
六月初六,天贶节。
宫中举办盛大的法会,崔太妃借口头疼,并未出席。
那日一别,连着两日崔太妃不曾召见映雪慈,她便静静躲在殿中养了养神。
蕙姑问起那晚的事,一听崔太妃竟要逼迫映雪慈饮毒酒,当即抄起簪发的金钗便要冲去云阳宫和崔太妃同归于尽。
今日哪怕是去参观法会,蕙姑也忧心忡忡的拧着眉头,总觉得崔太妃会埋伏在暗处,颇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态。
出门时,翻出一把铜镜在映雪慈胸前比划。
映雪慈捉住她的腕子,温柔地问:“阿姆,你在做什么?”
蕙姑严肃地道:“我瞧那些行伍之人,无不是头戴盔身穿甲的,还会往胸口缝一块护心镜保命。阿姆没本事弄来盔甲,缝一块护心镜倒也不麻烦。”
说着便要拆下镜柄。
映雪慈微愣,温软白皙的面庞挽起一笑,轻轻拢住蕙姑忙活的手掌,轻言细语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法会上自会有侍卫把守,她除非疯了,否则不敢在法会上动手脚。”
饶是如此,蕙姑也还是心中不安,嘀咕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阿姆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樱桃毕罗等你,柔罗,你千万顾着她,可不能让她一个人落单,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映雪慈在蕙姑的一声声叮嘱里离开了含凉殿。
许是休养了两日,她面容娴美,神态沉静,谁也看不出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人。
今日法会除了皇帝、百官和众嫔妃,谢皇后也会在。
有阿姐在,她便不怕了。
眼下,阿姐是她除了蕙姑以外唯一的亲人了……
映雪慈微微垂下眼帘,出神地想。
因百官和嫔妃需得避嫌,法会分设两席,嫔妃所在的宝座用纱缦掩住。
皇帝的御座,亦单独用四面珠帘拢断。
外人只能瞧见皇帝身上紫金色团龙袍,在珠帘间隙中略微晕出淡淡金光射目。
皇帝的面容、举止和话声,不会外泄一缕。
映雪慈的座位,被单独安置在了众妃嫔的后面。
那原本是属于老太妃们的席位。
只是太妃们年纪大了,或病或懒,不愿凑这热闹。
映雪慈便成了孤零零的。
一个人坐,也有一个人坐的好处。
她不必太过在意仪态,可以略微放松地歪着腰坐。
秀美纤长的手臂支着桌案,指尖抵额,涧蓝裙裳如溪间流淌的脉脉清泉,随意铺陈在软垫上。
她昨日睡得晚,今日为法会又起了个大早,略觉疲倦。
就这么阖目任浓密的眼睫低垂,露出一截雪脂云腻的颈子,小憩了片刻。
直到身后传来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方才警觉地拢起披帛,鹿目漾着朦胧水意瞧了过去。
“可是打扰王妃休息了?”
来人是梁青棣。
对上映雪慈微乱的视线,梁青棣俯身恭敬地对她道:“王妃这会儿可方便?陛下请您近前说几句话,您若方便,这会儿就起身吧。”
他扬头往远处皇帝所在的阁台递了一眼,笑意澹澹。
隐约能瞧见那精美的漆红朱阁,珠帘宝座中,皇帝高大的身影,似朝她这里望来一眼。
“陛下在等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