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年的快乐是跟余芥无关了,他在全场欢快的氛围里,灵魂再也没落回地球,最后谢幕时,他脸色已经是一片灰败的黯然,独自在合影里突兀成一个灰点,像落上的一点烟灰,倒是无端给这张照片增添了点岁月感。
几百万人同时在线观看的直播,出了这样的大丑,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愿意帮他公关,余芥摁住大腿上因为颤动而不断晃动的银链,狠掐了自己几把,也止不住抖。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预设了否定答案。
不可能,陈儆晖不可能帮他。
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丑。
节目结束,嘉宾移步后台,林聿渊脱了披风搭在臂弯,一边走一边敷衍应付掉节目组排着队的问候,池明澈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和窦知辰一块走了。
林聿渊不太确定。
金琦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问他想怎么处理余芥。
即使有了这么一出,仰望的名头也还是挂在余芥这,林聿渊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直截了断:“你说仰望?”
林聿渊摆摆手,谢绝节目组再送,带着索菲亚走到停车场,后车镜照出他垂下的眼睛,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你还是去问池明澈的意思。”
金琦悄悄吐舌头,大概知道以后该往哪个方向拜了,电话里依然一本正经:“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正好退掉陈儆晖塞进来的不知所谓的人。”
林聿渊不置可否。
索菲亚快走几步替他拉开车门,上车后又从副驾转身,递过来一盒药,清咽含片:“您嗓子不舒服?抱歉我没注意到。”
林聿渊眉梢微抬,索菲亚少见地学着他也挑了挑眉毛:“刚才舞台音声音太大,没听出来正常吧,现在再听不出来就很失职了。”
林聿渊没说什么,把药盒放进扶手台里。
索菲亚:“……”
迈巴赫缓缓汇入车流,莲城路夜晚的川流灯影透过车窗给他镀了一层异样的彩膜,但林聿渊神情没有异色,好像不说话和嗓子难受没关系,不吃药和不满意药的来历也没关系。
“是我刚订的,但是——”索菲亚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把药盒重新递给他。
“是小池先生说你嗓子不舒服。”特助这次异乎寻常地笃定:“现在能吃了吗?”
沈折枫车里广播放的不是财经新闻,《银河纪元》的同人歌一首接一首,《亿万斯年》唱到“亿万斯年,光明在我”,仰望的嗓音有些熟悉,在迈巴赫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清澈脆灵,像荷叶上聚一波水就歪倒进池塘里。
索菲亚没在意,只是以坚持不懈地作死精神揶揄地看着林聿渊。
“知道了,多谢。”果然自家老板就愿意吭声了。
空气里也有了药的清苦味道。
综艺试播很圆满,文娱榜热度自不必提,甚至这项金程以为仅是为小女儿爱好买单的投资带来的收益意外丰厚,竟然拉着金程的股票又朝上奔了一截,虽然知道《银河纪元》热度,但是能起到这样的轰动效应还是始料未及。
直播数据统计出当天,陈儆晖在办公室里砸碎了他爹的一套茶具,被罚跪在碎陶器渣上。
与此同时,金程庄园聚集了数不尽的媒体名流,镁光灯把直播的热度和狂欢延续,金琦在金程庄园开了九层香槟塔庆祝,喝开心了的金小姐把喝空的香槟酒杯一个个砸得粉碎,火树银花。
林聿渊婉拒了金琦的邀约——他不去,池明澈应当会玩得很开心。
不没命找弟弟的时候,林老板还是个很正常的工作狂,一连几天,林聿渊吃住都在池瑞大厦,那个一声不吭就去了综艺,还水灵灵地上了台的人仿佛完全是索菲亚臆想出来的。
好在池明澈的行踪变得不再那么难以琢磨,让老板的正常形态维持地久了些。
林聿渊在忙碌中听索菲亚汇报,说池明澈和朋友一起去了千山,不动声色地心口一缩,听到说他还跟不少人去了主题乐园,又觉出了一点微妙,不太明显的,一片夏天的叶子掉在水面上的微妙。
原来只是他运气不好。
接下来几天,明镜湖,莲城附中,池明澈好像是预备出个《回乡记》一样,把曾经最常去的地方走了个遍。
甚至最近的一次,林聿渊还在开会,索菲亚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池明澈这是就在莲城路,肯呢个一会会经过池瑞大厦。
这里地段无与伦比,有人戏称莲城的天际线也是地标,包括莲城路、千山路和明镜湖等地区,半面摩天大楼,半面湖光山色,傍晚能看到晚霞填满建筑间的空出来的天,抬头看一眼,古今朝夕就都有了。
池明澈确实抬头看了,林聿渊暂停会议,在茶水间和他共享了一个红绿灯的落日。
又是一夜通宵。
第二天清早,门轻轻一响,林聿渊有些惺忪的睡眼马上凌厉起来,索菲亚担忧地看着他。
林聿渊捏着鼻梁,忽然道:“把Lumina叫来。”
“……?”
索菲亚觉得自己的耳神经一定又劈叉了。
工作日的清晨,Lumina医师来得很快,走在大厦顶层的连廊上,她有些出神地想,这个月第二次了,很难得的进展啊,病人在主动寻求帮助了。
林聿渊还是不开口,但是递给了她新的笔记本。
这和他说的因为没有时间,所以不接受诊治有冲突,Lumina一边翻看新笔记的内容,一边回忆对照旧的笔记。
那本笔记很厚,但是前面长达三年的记录只占了三分之一,都是“喝多、高速,太像了,不是”这样由词的短句。
后三分之二都是近一年的,主语混乱,指代不明,不能全部理解成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回不去银河时代。”
是大总裁沉迷看小说吗?Lumina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下一句又换成另一个口吻,“他说不要见了,他不相信。”
Lumina好像可以猜到这个“他”是谁,看到这类内容,她总觉得在意味不明中窥探到了什么隐秘。
“我好像没有解释。”
“我解释了,他没有信。”
全是矛盾,像是已经出现了记忆混淆,连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都记不清。
但这位病人看上去又那么正常,头仰在椅背上,通宵熬夜也看不出疲惫,和每一个融新园区的精英一样,只不过这位更厉害些。
最新日期,他写道,“很清晰的梦境,难得睡得很好。”
连用两个表强调的词,这在这位病人身上是很少见的,Lumina决定从这里入手:“您说做了个梦?能说说这个吗?”
出乎意料的,林聿渊应得很快:“好,是关于一块表。”
拿着表的人从年轻到年长,从池明澈到池勋。
秒针咔哒咔哒走着,周围寂静如没入水下,曾经拿着这块表的人的笑貌许久不见。
池勋保持着人类远祖猿类的健壮和……顽皮,一直到高中还能单手把他拎起来,比池明澈还能上蹿下跳,让他走在家里像走在雷区,一个不小心就要双脚离地。
然而猿类再猿,也比林家的蛇蝎强太多。
有一年生日,林家人要带他回去,他吓得不敢出房间门,佯装睡了一整天,其实缩在被子里抱着枕头,眼睛都不敢眨,好像躲过这一天就不用走了似的。
他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正门,池勋很焦灼的样子,一圈圈在庭院里踱步,隔一会就举起表来看一看。
林聿渊突然泄了气,被子里外都是一片同样的冰冷,他任由攥潮的一角从手里滑落。
没意思。
意料之中的结果。
尽管已经努力伪装得乖巧温和,也自以为和池家一大一小相处融洽,可是还是这样。
没人喜欢一个小孩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气质,没人喜欢永远生疏客套沉默氛围,也没人喜欢表达亲近时得到的回应是条件反射的僵住。
家该是柔软温暖的地方,谁也不想在床上放块石头。
这太正常了,除了他自己,谁也怪不着。
那就走,主动一点,好歹体面。
林聿渊不再看庭院大门,缓慢地走下床,举目四望,池勋给他买的衣服们、玩具们,拉环已经站起来的汽水瓶、剥好的一朵朵花似的橘子,还有池明澈自制的青草味小糕点……
可是等房间门被敲响的时候,他依然僵硬地坐在床上,穿着睡衣,维持攥拳望向窗外的姿势。
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幻想里心如死灰了一遭。
直到他的手里被塞了玩具蜡烛,烛火拉长池勋手舞足蹈的影子,池明澈跑到他身后,小滚轮似的推着他的腰往外走。
他才周身回暖地想着:原来不是急着把我送走吗?
在那之前,好像池勋也没有那么喜欢在他面前搞怪。
清醒以后记忆中就是池明澈指着表的样子了,林聿渊的手朝下坠去——那个人已经没了。
其实他当初写葬礼这一段,是基于自己父亲的葬礼,林家关系错综复杂,葬礼上暗流涌动,他那时候并不期待任何人的帮扶或善意,为利而聚的人群聚,抚在他头上的手下一刻就会生出利爪,刺进颅骨。
当时池勋为了他跑前跑后,他也不信是无所图的。
但是多年后回忆那一刻还是写出了意想不到的情节,暴烈,但是暖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