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姜令音的话过于匪夷所思,还是她的眼神实在清明,扶喻的手猛地一抖,枝桠上几朵小巧的桂花因着他的动作瞬间抖落到地。
他低笑一声,好似觉得有趣,自台阶而下,一步步朝姜令音走来。
姜令音微敛眸,不多时,她的视线里多了一截桂枝。
她疑惑地望着扶喻,可扶喻垂着眼,没有解释的意思。她愣了一下,将桂枝转移到自己手中。
桂枝寓意着吉祥、好运,对于士子来说,又是高攀、成功之意,而男子给女子送桂枝或是桂花代表了什么呢?仿佛没有其他的意思。
她陷入沉思的时候,扶喻已经往外走去。
庆望拦住了想要跟上皇帝的方御女,不,或许该称呼为方宝林了,而后恭恭敬敬地道:“方宝林,陛下要回宫处理政事了,您也先回去吧。”
庆望是陛下面前最得脸的人,方宝林不敢得罪,她向后退了两步,福身道:“妾身恭送陛下。”
等问月台只剩下二人和贴身宫女时,方宝林抿了抿唇,对姜令音微微一笑,“多谢姜宝林。”
姜令音面上没有变化,她甚至没有看方宝林。
方宝林见她不语,脸颊微红,低声道:“我没有想与你争宠的意思,我问过你的,是你自愿陪我来问月台,我、我没有……”
“你是侯府出身,容貌又好,你知道的,我定是争不过你的……”
她话里话外都觉得自己无辜可怜,姜令音听得腻歪,她用手碰了碰桂花,凑近了轻嗅以后,反而觉得香气不似先前沁人心脾。
瞥了眼战战兢兢的方宝林,她从容淡笑:“你说得对,若是争宠,你争不过我的。”
说罢,她径直离开。
徒留在原地的方宝林怔愣了好久,才呢喃道:“姜宝林要与我争宠了,怎么办……我会不会失宠……”
她身侧的宫女宽慰道:“主子别担心,陛下不是给您晋了宝林吗?您如今和姜宝林位分一样,姜宝林还不曾侍寝呢,先前又惹了充仪娘娘不喜,您岂会争不过她?”
方宝林脸上立刻带了笑:“对,是这个理,我现在同她都是宝林,不再低人一等了。她要与我争,我也不怕的。”
……
从问月台上下来,见姜令音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桂枝,杪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主子,方宝林与您平起平坐了,陛下怎么这样啊?”太荒唐了,陛下怎么一下子给方御女晋了宝林呢?
姜令音笑了笑:“陛下怎么了?后宫嫔妃的位分不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吗?方宝林让陛下高兴了,晋个位分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杪夏迟疑了:“可分明是方宝林让主子陪她来问月台,怎么到了她口中,竟成了被主子逼迫了?方宝林当着您的面都敢这般颠倒黑白,陛下也不查一查就信了她,奴婢心里实在气得慌。”
姜令音将桂枝递给她,“喏,陛下赏的,送给你了。”
杪夏闷闷地接过,看着桂枝就想起了方宝林,越想越气:“主子,一过一支桂花枝罢了,您怎么瞧着很欢喜呢?”
姜令音眺望远处的红墙碧瓦,轻问:“杪夏,你当真觉得陛下信了她的话吗?”
杪夏咬了咬唇:“若是不信,陛下为何给她晋宝林?”
“在宫里,位分并非是最重要的。”姜令音的声音犹如一缕清风,缓缓拂过杪夏的鬓发,“陛下今日便是给她晋了贵人又如何呢,谁能拦得住?”
“杪夏,你要知道,她今日能踩着我成为宝林,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陛下乐意,愿意让她得偿所愿。可君心似海,若是陛下哪天不乐意了呢,她这位分还能坐得稳吗?”
姜令音脸上含着若有若无的笑,说罢,她不急不慢地吩咐:“杪夏,你回去后和冬灵她们说一说,让她们将今日方宝林同我在昭和宫门前说的话还有问月台发生的事都传出去,好让宫里的人都知道,方宝林今日为何能越级晋位。”
既然想利用她得到好处,那她便如方氏所愿。
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方氏。
*
方御女越级晋位宝林的消息传出后不久,各宫都打探起了缘由,不多时,她们便通过底下的宫人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昭和宫
交杌上的绿衣女子忿忿不平道:“淑妃娘娘,这才过了一天呐,方氏都成宝林了,还是踩着姜宝林上的位,她怎么敢的?”
淑妃不动声色的品着茶,对于罗才人的话置若罔闻。
罗才人压抑着愤怒,转看向一旁的嫣小仪,“嫣姐姐怎么看?”
嫣小仪端坐着,脸色分外平静,可手中的帕子被搅弄得褶皱不堪,承受了她心中的怨气。
她声音平平:“陛下愿意宠着她,你能如何?难道让陛下收回旨意吗?”
罗才人撇了撇嘴,对她这样的态度很是不满,故意出言讽刺:“倒也是,嫣姐姐现下可还在禁足呢,被陛下冷落了这么久都不急,我急什么?”
嫣小仪目光掠过她,眼底翻涌着浓厚的情绪,只是还未说出口的话忽然被殿外一阵脚步声打断。
宫女撩开帘子,女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映入眼帘。
两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了她身上。
方宝林目不斜视地屈膝行礼,“妾身给淑妃娘娘请安,见过两位姐姐。”
淑妃将茶盏搁下,眼眸缓缓扫过殿内的三位女子,声音温和:“方宝林来了,赐座。”
见方宝林小心翼翼地挨着罗才人坐了下来,淑妃面上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你已是宝林,按照规矩,往后该有四个宫人伺候了,内侍省和尚仪局的人等会便过来,此事本宫就不便插手了,你自己挑好就行。”
方宝林受宠若惊地点点头:“是,多谢娘娘提点。”
淑妃轻轻颔首,话锋陡然一转:“只是,今日之事已经传遍后宫。方宝林,你想往上爬,本宫能理解,可你要知晓一个道理,在后宫里能做主的只有陛下,只有讨得陛下的欢心,你才能得到更高的位分。今日陛下能因为宠着你,而给你晋位,来日也能因为宠爱旁人,而让你降位。方宝林,你可明白?”
方宝林心中猛地一凛,丝丝缕缕的寒意往脊背上窜起。
她低下头,不敢直视淑妃的眼睛,小声道:“是,妾身明白。”
淑妃只当她是真的明白,不再多言,便让她退下了。
罗才人看着淑妃,后者脸上依然保持着恬淡的微笑,和她刚入宫时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她对淑妃的话并没有真正听进去,就像今日的方宝林一样,虽然应了,却没放在心上。以至于,跌了跟头才恍然大悟。只是为时已晚,陛下的宠爱太过于缥缈,如云如烟,抓不住,也握不劳。
她神色微妙地看了眼嫣小仪,低了低头。
可有的人明知这个道理,却自愿深陷其中,妄想陛下回心转意。
嫣小仪和罗才人各自回寝殿后,绫屏轻步上前,扶起淑妃,“娘娘可觉得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淑妃摆了摆手,忽地望向窗牗外,“绫屏,你觉得陛下为何选姜宝林入宫呢?”
绫屏没有犹豫就笑道:“娘娘先前不是和奴婢说,因为陛下想敲打诚妃娘娘吗?”
明明自家娘娘位分在诚妃之上,统摄后宫,宫里人偏说诚妃娘娘最是贤良,这把娘娘往哪搁?担着这个名声,也不嫌臊得慌。
绫屏心里默默想着,淑妃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或许吧,只是觉得陛下今日这举动不像往日的作风了。”
绫屏不明所以:“可陛下行事向来如此,如今宠爱方宝林,自然不会顾及姜宝林的脸面。”
淑妃穿过珠帘,往寝殿外走着,语气寻常:“如何算宠爱?给方宝林晋位分吗?若是如此,顾贵人难道不得圣心?”
绫屏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顾贵人虽不曾晋位,可陛下的赏赐却接连不断,陛下先前明明不打算礼聘官宦贵女入宫,可今年偏偏打破了这个规矩,还顺便带了个姜宝林,岂能说顾贵人不得圣心呢?
淑妃忽地止步,她的目光落在走廊挂着的笼子里的鹦鹉身上,轻笑了一声:“其实都是一样的。”
绫屏一怔,她自幼服侍淑妃,从章府到后宫,娘娘的心思一天比一天深,有时候,连她都听糊涂了。
淑妃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模样,没有解释,提步继续往前走。
绫屏又自责又懊恼,拍了拍脑袋跟上了她。
*
姜令音刚放下书卷准备用晚膳,熙和殿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奴才给姜宝林请安。”眼前人一身宦官服饰,脸上带着恭敬却疏离的笑容,“奴才给宝林贺喜,陛下召您去勤政殿侍膳。”
姜令音挑了挑眉,“现在?”
宦官点头,“是,奴才给您引路。”
姜令音的眸子里略过一丝诧异,“好,劳烦公公稍等片刻。”
宦官退出去后,冬灵最是激动:“主子!陛下传您侍膳呢。”
纤苓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奴婢给主子梳妆,主子可要换一身衣裳?”
杪夏倒是比她们平静许多,“御前的公公在等着呢,主子重新梳妆太费时辰了……”
姜令音瞧了瞧身上的裙子,笑道:“换一件衣裳吧,就不必上妆了。”
今日才见过,陛下总不至于忘了她。
换妆容不够明显,可换个衣裳嘛,她都已经想好了说辞——
女为悦己者容。
就在她兴致勃勃挑着衣裳时,御前的太监来钟粹宫的消息以掩耳不及盗之势蔓延到了各宫。
昭和宫偏殿内,正等着不肯用膳的方宝林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问:“御前的人去了钟粹宫?是顾贵人吗?”
回答她的太监说得含糊:“奴才也不清楚是怡和殿还是熙和殿。但姜宝林还不曾侍寝,奴才想,应当是顾贵人。”
方宝林也觉得是顾贵人,可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忍不住去想:若是姜宝林呢?若是姜宝林该如何?陛下今日才当着姜宝林的面给她晋了位分,晚上却召姜宝林侍寝,这算什么?
御前的人到钟粹宫时,怡和殿的人都高高兴兴准备迎接了,不料那几个宦官竟转去了西边。
一开始,众人还以为他们走错了路,可等了一会儿,陡然意识到什么的素衣愣愣地道:“主子,陛下今儿传召的是姜宝林。”
顾静姝抬了抬头,“怎么了?”
素衣郁闷不解:“陛下怎么忽然传姜宝林去御前呢?”
顾静姝轻声呵斥:“素衣,姜宝林也是陛下的嫔妃,陛下何时传召她都行,你如何能这样想?”
素衣忙低了头:“奴婢知错。”
顾静姝放下木箸,见她这般模样,又放缓了语气:“这是皇宫,隔墙有耳,你是我身边人,说的这些话,落在别人耳中便代表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素衣。”
素衣神色一僵,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主子教训的是,奴婢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