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书本被扔了一地,器具摆设都被翻过了。
“嘘”,阿措把门闩插好,贴着门缝去听外边的动静。
宋三等人持着火把来到白家,大门敞开,门口、院子里都有许多的血迹。他奇道:“你们说是麻军爷要我来这儿找他?”
喽啰们连连点头。
突然,有人在外边惊叫道:“三哥,麻军爷在街巷口被马扯在地上,活活拖死了!”
宋三大惊失色。
阿措到这个,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她当时只求自保,没想那么多。
她这算是杀人吗?两个膝盖战栗起来,她是个现代人,自小接受的法律常识,首先是使她恐慌起来。但是随后她想起她身处的世界不同了,她望着白明简乌紫的嘴唇,意识迟钝地思索着,去他奶奶的,这就是正当防卫,不是他死就是他们死了。
在之后异世的岁月里,她回想此夜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曾在两个世界为人,但做事或者做出选择既不按照古人的道德准则,也不是遵从现代社会的规矩。她的对错,只听从自己的良心。
那良心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她只要活下来。
“那两小兔崽子呢?进屋给我搜!”
那日宋三在牢中吩咐喽啰去找麻军爷,再顾不得其他,就在来往城内的暗道里接应军门。邹将军为造成城中混乱,暗示属下打开天牢,麻军爷首当其冲先把宋三接出了大狱。
宋三背叛衙门,身上分文未有,只将麻军爷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这人竟然死了,自己的前程将来也都化为乌有了!
喽啰们翻了一遍屋里,无果。
宋三怒极,拿火把点燃了白家。
白明简和阿措看到火烟滚滚从白家冒出,白明简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这次的火势比上次烧窗框大的多。
他甩开了阿措的手,试图打开门冲出去,被阿措死死抱住。
“娘!爹!白家!”他的话在抖,他失去了爹娘,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他的情绪全部崩溃了。
“那是白家的房子,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房子,不是白家。你活着才是白家!”她捂着他的嘴不敢让他嚷叫。白家房子上的火焰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蹿到了天上,他感到绝望,浑身瘫软下来,晕倒在地。
阿措扶住他,她眯着眼睛去看火势。在白家的屋前房后,她之前做过精心的防火保护,火势蔓延不开,他们的位置很安全。
失火持续了很久,整条背街都笼罩着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
白明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阿措的大腿,躺在黄老爷子的炕头。她见他醒来松了口气,从褡裢里拿出膏药,给他擦拭乌青的淤伤。
“白家没了?”他的声音僵硬极了。
“就是烧着了房子,少爷你这不是还有个奴婢吗。”她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拍着他的后背。
他勾了勾她的手臂,像是确认的样子,倒让她有点尴尬了。她这半个手臂都是光溜溜的。
“我娘的钗子被烧了。”他喃喃说道。
她赶紧摇手,从褡裢中取出油纸包给他看,他抱住了她的手臂。
都说人经大悲大痛,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歇斯底里。阿措万万不敢刺激他,但这姿势维持的实在太久,直到她的手臂麻掉了。
她不自然地抽出手来。“少爷,我就说,你今日没去交税是件好事,咱们留了不少银子给自己。”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喊打厮杀听不见了,宋三他们也已经离开了。
柔玄镇静悄悄的,仿佛之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白明简坐了起来,他把棉袍脱下裹在阿措的身上。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惨样,麻军爷当时撕她撕了个衣不蔽体,胸前没怎么遮住。
“女孩子,要有羞耻心。”
她本要说你自己脱了,小心冻着。
她白了他一眼裹住衣服,羞耻心个头啊,每夜由你个毛头小孩缠着抱着,你的羞耻心在哪?
正说着,门开了。
未待白明简和阿措反应,进来的人看清是他们两个,又惊又喜。
他立即转身出去,和外边等着的人交待。“我乏了,先在屋子里歇个把时辰,等天亮再随你们上路。”
这会儿快到五更天了。外边的那人看看天色将明,心想也不便得罪与他,躬身说道:“悉听黄大人吩咐。”
若是阿措和白明简能看到就会认出来,外边的人正是那夜驱使赵小六,去寻黄老爷子的外乡人。
“老师!”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看见黄老爷子。
黄老爷子也很激动。“柔玄镇暴乱,我路过白家,见到屋瓦不存,只当你们都出了事。在临死前还能见到……上天终是在最后没有薄待于我。”
他脸上可怕地抽搐着,脸色极度的苍白,嘴角有着血丝的白沫。而阿措在黑暗中还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她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比起上次见他,他的身体情况更糟糕了。
白明简也瞧出不对来。“老师,您不舒服吗?”
她去翻开柜子,柜子里空空如也。那个有许多褐红色丸药的瓶子不见了。
“如今回去白玉京又能如何呢。”黄老爷子往日在某种戏谑不屑的神情中,隐藏着许多被压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了的叹息,全部表露了出来。
“我姓黄,名芳,字丹阳。”他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发现这两个孩子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他不由失笑,自己到了竟还是希望世人记得他。“在白玉京有一处名为钦天监的地方,下设三个局分别是推算局、测验局、漏刻局,我在那里做了三十年的监正,掌看天文历象。……皇帝高寿却仍嫌时光不长,召不少道士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一时间炼丹之术风行白玉京城。我这个人脾气倔得很,看不惯这些方士坑蒙拐骗,直言上书,还去找当时最大的道士头儿李思茂论经辩道,结果自然是他输了,可我也把他得罪了。几年间,他处处找我的不是,不止我的官职被一抹到底,还使得我家破人亡……”
他的眼睛已充满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从脑腔里涌到了他的脸部。白明简握着他的手,见状不好想要打断他,但他的话语更加急促了。
“我不想就此死去,跑来了柔玄镇,我等着那个臭老道的报应。谁知道这十年里,他的日子却更好了,还被封为了国师。倒是我久居此处,气血亏虚,患上了心痹之症!老天你何曾长过眼睛!……”
他的声音尖利犹如刀尖,髭须下面的嘴巴微微抽动着。
阿措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外边那些衣饰华贵的京城人似乎已经疲惫极了,他们圈坐在一处,阖目休息,并没留意到屋中的情形。
“白明简,你跟老师进京吧!”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 进京”像是平地炸雷,这两个字在白明简的脑海里炸开。
“你是个聪慧多智的孩子,你随我入京,我还能撑得住一口气到京都,我们去找大学士孟盛高。你换名成我的侄儿,他念当年的旧情,定会照拂你。你先到京外的水月道观去当个小道士,完后等新皇登基以后,你就学着那个李思茂去接近皇帝,到时候你把他踩在脚底下,就像他之前踩为师这般。咱们教他受尽我当年的苦楚!”
这个夜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白明简脑海一片空白。他虽听得懂黄芳嘴里的字字句句,却又好像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孩子,你跟我走吧!你在柔玄镇中永无出头之日。你进京以后,想要荣华富贵那也好办,新任皇帝也迷恋道术,你隐居深山后身价倍增,自有一日会受到白玉京上下的热捧礼遇,名利双收。”
他神情癫狂,钳着白明简的双手,一遍遍咕哝道:“跟老师走吧!”
……
白明简只吐了个“我”就再没法说下去了。他的脸上呈现着惶惑惊骇的神情。
黄芳怒道:“我可曾教过你胆小怕事,大丈夫在世,如何这等畏首畏尾,苟且偷安!”
白明简两眼通红,他痛苦地低下头,过了不知多久,他撇过头去看阿措。
阿措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
“阿措……”小少爷喉咙发出的声音犹如小鹿哀鸣,自言自语着喊她的名字。
她的头皮发麻了。
白玉京,若是他们主仆就此前往会是个什么光景,也许所有的苦难都会迎刃而解吧……白明简射向她的眼神几乎是绝望的。
她叹了口气,她想装看不明白,但她偏偏却是明白的。
“黄老爷子,你亏不亏心啊!”
黄芳茫然地看着这个进屋未说一字的婢女,她叉着腰气势十足。
“不过就是教了几天的学问,却要我们到白玉京为你这个已死之人卖命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原来是老朽看错眼了。”黄芳失望之极。
阿措方才还不情愿,如今她的火气全上来了。
“明明是我家少爷看错了眼,他念着师徒之情,连拒绝的话都不想说出口。”她心里很郁闷,所以她得代劳吗?“老爷子你从不是真心教人,施恩图报在先,你又算得了什么正人君子。你骂谁忘恩负义呢!”
“这也能给你这小子荣华富贵,如何走不是走呢。”黄芳糊涂了,教他八股文,教他权谋之术,不就是引诱他将来去求功名利禄嘛。
白明简的眼神由迷茫转为清明。
“老师,我求的不是这个,白明简立誓,待我一日考取功名,自会替老师完成心愿。”白明简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黄芳气的大口呕出血,阿措上前将他扶住,慢慢放倒。白明简也吓到了,赶紧去桌子处寻茶壶茶杯。
“你们,你……”
“人生际遇不可琢磨。老爷子你对人对事应当一片真心。”她在他耳边偷偷说道。
“……”
阿措叹了口气,你当日教他时,就该说实话,而不是乱扯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不信,白明简给你执弟子礼,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