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蛋。

李蒙蒙在下水之前就感到今天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心里莫名浮现出淡淡的紧张。

想着自己好歹是拥有接近四十次水肺潜水经验的人了，今天这一潜又是如同前几次一样的常规珊瑚礁潜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她便一声不吭背着装备跟大家一块下水了。

没想到，紧张并没有如她预想那样慢慢消散，反而如同一条黑色的小蛇，在心里蜿蜒盘旋，怎么也无法赶走。李蒙蒙只能徒劳地感受着小黑蛇一点点慢慢膨胀变大，越来越紧地缠住自己的心脏。

她的呼吸怎么也无法平复，越来越快。心头的黑蛇狂乱地舞动，压迫她的呼吸神经以更高的频率反馈给身体。

教练曾经教过的“深呼吸、慢吐气”早就被丢到脑后。李蒙蒙能听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也能看到自己眼前凌乱的大量气泡。

好想逃走。好想从这里逃走。

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在这里干什么。

四周都是海水，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美丽鱼缸，绚烂一如童话世界。而自己置身其中，本该是徜徉在这个梦幻世界的小公主。

美丽的珊瑚礁、透明的海水、还有远处的队友们，一切的色彩都开始变暗。黑蛇已经缠住了李蒙蒙全部的思维。

突然意识到自身处在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中，大脑的危机意识和自保意识以最大功率开启，李蒙蒙只想卯足一口气立刻上浮离开这片海水。

在她抬起身体准备踢动脚蹼“逃命”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腕被人拉住了。

她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到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属于男人的手，用沉稳的力量向自己传达“等一下”的意思。

男人的压缩空气瓶上挂着独特的白色小海豹装饰。李蒙蒙因此认出这个人是潜水度假中心的老板叶北游，每次潜水都会默默跟着大家一起下水，游在队伍最后。

叶北游伸出另一只手指着他自己的呼吸器，对李蒙蒙做出教练曾经教过的呼吸动作，示意她跟着自己的节奏进行调整。

深吸、慢呼，平缓节奏。循环往复。

透过彼此的潜水面镜，李蒙蒙能看到叶北游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平和、安静、专注地看着自己。青年琥珀色的头发随着海水飘动，柔软得如同午后阳光下躺在家中阳台上酣睡的猫。

心中的黑蛇，忽然就被赶走了。

李蒙蒙慢慢地跟着叶北游调整了呼吸，耳边凌乱的气泡声也逐渐恢复正常。

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噜。

叶北游对着李蒙蒙比出“OK？”的询问手势，得到肯定回答后，又用手势询问对方是否想要上升放弃这一次潜水，被拒绝了。

他迅速评估了一下对方的状态，通过压力表确认对方气瓶中剩余的气量充足，便与她结成临时潜伴，一起向前追赶大部队。

大部队在一片珊瑚礁旁自由探索，每个人都沉浸在缤纷绚丽的鱼群中。有人忙于和同伴自拍、互拍，有的人专注寻找隐藏在珊瑚礁中的微型海洋生物。两名潜水教练兼向导分散在珊瑚礁两侧照应大家。

其中一名潜水教练注意到了叶北游，立刻向他游过来，用手势询问是否OK。叶北游指了指李蒙蒙，比了手势告知已经没问题了。

他一直在观察李蒙蒙的状态，见对方动作流畅、呼吸平稳，已经看不到惊恐发作的影子，才真正放心下来，鼓励对方自由探索，自己也拿出水下相机开始拍照。

他并不是为了个人喜好拍照的。

身为潜水中心的负责人，除了保障客人的安全，他的职责还包括让客人玩得开心。总有人是独自一人来潜水休闲，没有同伴也没有带任何摄影装备。可这并不代表这样的客人不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水下照片。

叶北游给每个客人都拍了单独的照片，有抓拍，也有看镜头做动作的摆拍。

他尤其关注李蒙蒙，给独自一人前来潜水的女孩拍了很多个人照片。镜头中的女孩虽然戴着面镜咬着调节器，仍然能看出非常开心。

叶北游在水里动作很快，即便是四处游动拍照片，对他来说也是游刃有余。等到领队的教练龙心怡发出集合升水的指令，他已经拍了一百多张照片。

叶北游是最后一个浮出海面的。确认了所有人顺利上船，帮着船工收起作为下潜标识的绳索之后，他才最后一个上船。

不当心，左腿没能抬起足够的高度，重重磕在舷梯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龙心怡伸手扶着他，提姆帮他托着气瓶、协助他脱下潜水装备。叶北游笑着对两人道谢。

不善言辞的当地人提姆沉默地拎着用过的气瓶走开。龙心怡看了一眼压力表，咋舌：“还有100多bar，你这耗气量也没谁了。这一潜有个客人升水连50都没有。”

“是不是红色发带的那个女生，单独一个人来的那个？”叶北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李蒙蒙，“她有点惊恐发作，恐怕耗气不少。你和提姆都没注意她掉队了吧？”

龙心怡后怕地点头：“多亏你注意到。可能我们也是觉得有你压阵就松懈了。我会跟提姆说，下次不会这样了。”

叶北游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每一趟潜水行程他都亲自压阵，绝不是质疑提姆和龙心怡的专业能力，只是觉得多一个人更有安全保障。

提姆大声用本地话请船长开船。潜水船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游客们的欢笑声中乘风破浪返航帕森岛。

叶北游和龙心怡并排坐在船尾，感受着强劲的风吹动湿漉漉的头发带来的凉爽，眺望着无边无垠的澄澈天空和玻璃般透明的海水，由衷地感到惬意。

位于东南亚岛国F国最南端的这个小小离岛，从纬度上来说已经靠近赤道。这里的海水、水中的珊瑚礁和鱼群，还是有神秘的蓝洞、惊人的断崖，都是叶北游见过的最美丽、最丰富的潜水资源。

岛上只有一个村子、不超过三百的人口，距离最近的主岛有一小时的快艇船程。这里曾经与世隔绝，网络、储水、发电、道路等基础设施都是最近十年陆陆续续建设的。

这其中有一小半是叶北游的成果。他是这座帕森岛目前的所有者，也就是所谓的“岛主”。

潜水船回到帕森岛，游客们下了船之后便忙着各自收拾自带的装备，归还从潜水中心租借的。这是这批游客的最后一天潜水行程，需要完成装备归还、费用结算等手续。

叶北游来不及洗澡便带领员工们一起忙着为客人服务。潜水店规模太小，就算是岛主也不能什么活都不干。

不过叶北游喜欢跟潜水有关的一切。对他来说，只要是为了潜水，就不算是干活。

潜水中心有龙心怡和提姆两个潜水教练，负责带客人下水。用于租赁的潜水装备以及后勤设备等全都由提姆负责，游客接待、宣传、财务等事项归龙心怡管理。

潜水船的船长和船工都是水性极好的当地人，对潜水也都很了解。度假村还有做饭的厨师、打扫和整理客房的帮工，也都是当地村民。

取得帕森岛的所有权后，叶北游用了两年时间，从零开始经营起这家潜水中心，把生活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很满足。

聚在前台的游客们陆续办完手续各自散去，叶北游向龙心怡确认：“这批客人是不是明天全部离岛？都安排好了吗？”

龙心怡递给他一张手写的登记表：“除了莫斐然，其他客人明天上午十点一起坐船回主岛，然后各自解散。下一批客人后天集结登岛。这是名单，你先看一下。”

叶北游接过名单浏览，不出意外又是满员十人。帕森岛潜水度假中心每周只接待一批客人，限量十人，每期都是满员。正规排期已经排到了一年之后。

叶北游问：“他们的潜水证都确认了吧？行程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龙心怡边按计算器边回答：“潜水证都发过来了。行程的话，有四个人提出想去放流看大货。我跟他们说，要看他们前面两天的水平再做安排。”

“OK。”叶北游把登记表还给龙心怡，“那我去洗澡。你也先去休息吧，算账不着急。”

他走了几步又被龙心怡叫住：“忘了跟你说，下午会有个客人提前上岛。说是买不到合适的机票了，所以包了直升机先过来。”

叶北游差点崴了脚：“直升机？什么土豪客人啊？这费用可比潜水贵多了。咱们帕森岛值得吗？”

龙心怡摊手：“人家又没叫我们出钱，你管人家。再说，不是你坚持在岛上修直升机停机坪，这不就用上了？”

叶北游撇撇嘴：“行吧，随便他。什么时候来？我们是不是还要全员列队迎接尊贵的土豪客人？”

修停机坪是为了以防万一，强化小岛的交通能力。无论是潜水行程还是岛上居民日常生活，万一出现紧急情况需要尽快送去主岛的大医院，直升机会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龙心怡翻看了邮件，告诉他直升机预定到达的时间是五点。

等叶北游洗了澡吹了头发，抱着养了半年多的小狗旺旺去厨房找零食吃，一个帮工来告诉他，客人的直升机十分钟后到。

除了身为岛主兼店长的责任，叶北游确实很好奇，什么人会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机票而改坐直升机，目的竟然只是为了休闲潜水。

除了土豪老板他想不出别的可能。他只希望老板真的理解什么是“潜水”，不要提出奇奇怪怪不切实际的要求就好。

他抱着旺旺来到停机坪，龙心怡已经等在现场。直升机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引擎的轰鸣声响彻云霄。

“这位老板有多付这两天的住宿费吧？”他问龙心怡，“你有没有多收点，减轻一下咱们的还贷压力？”

龙心怡笑着撸狗：“老板要求单间，还带了个助理，也要单间。我们房间不够，只好委屈提姆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们。提姆到宿舍去挤一挤。当然，钱不会少收他们的。”

“带助理？”叶北游惊呆了，“这位老板，真的是来潜水的吗？是名单上的哪一个啊？”

“哦，他不在名单上。这个人是临时换的。原来报名的那个人三天前才联系我们说临时有事来不了，愿意承担全额扣款作为违约金。同时又说他有个朋友可以来，问可不可以换人。我同意更换，不过他还是执意支付全款的50%作为改名费。”

龙心怡解释：“名单我还没来得及更新。也没想到这位老板这么有钱。不知道是不是加钱换的名额。毕竟咱们现在挺抢手的。”

叶北游沉思：“如果变成加价转卖会坏我们自己名声的。回头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杜绝。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好像是叫……”

直升机的轰鸣声完全掩盖了龙心怡的声音。螺旋桨掀起的气流将椰子树吹得东倒西歪。叶北游赶紧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扑面而来的飞沙走石，护住怀里呜呜叫的小黑狗。

引擎声逐渐减弱、螺旋桨慢慢停下，直升机降落了。叶北游转身，被龙心怡拉着往前走了几步。

直升机舱门拉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躬身走了出来，穿着休闲长裤和短袖T恤，左手腕上的手表在夕阳的光线中金光灿灿。

男人浓黑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一下飞机便抬手整理。骨节分明的大手用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撩开额发，抬眼向叶北游和龙心怡看了过来。

龙心怡小声说：“好帅！该不会是什么明星吧？难怪这么有钱。”

叶北游在看清对方眉眼的时候如遭雷击。

男人的下颌线条凌厉，角度完美，鼻梁高挺，眉眼浓郁，眼眶深邃，紧抿的薄唇看起来冷淡而性感。

双臂的肌肉线条漂亮却不夸张，身材完美得如同模特，却又没有过于瘦削的感觉。如果走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个人，可能真的会认为他是个模特或者明星。

可是叶北游知道他不是。

龙心怡迎上去表示欢迎，男人嘴上在回应，眼睛却一直盯着叶北游。

叶北游被那个眼神盯得浑身发冷。原本夕阳下的温暖海滩好像突然间被寒流侵袭，变得阴冷无情。光线分明还是明媚的，看在他眼中却莫名昏暗起来。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狗。小狗呜呜叫了两声，乖巧地用小小的身体为主人提供温暖。

他听到龙心怡向对方介绍自己：“这是我们潜水度假中心的负责人叶教练。”

男人的眼睛立刻如同探照灯一般，光明正大地锁定了叶北游，随即大步向他走来，坦然地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成知远。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