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祐樽茫然道:“国师?”
他知晓当朝国师权倾朝野。
他虽为王,却毫无权势。即便来到皇宫,亦无人在意,甚至宫人都瞧不起他。
段怀悯何故会来找他?
他尚未细思,却见身前的少女脸色苍白,她焦急地四下寻觅,“哪里可以躲人?”
未待周祐樽回答,少女已经冲到轩窗边的屏风后:“千万别说你见过我。”
少年虽疑惑,却也无瑕顾及,他快步走出里屋。就见一男子步入大殿,男子面如冠玉轩然霞举,一袭月白长袍流光萦绕,殿外的月光斜洒,恍若画中仙人。
只是男子眼中凛冽,似裹挟着冬雪寒霜,令人不敢视之。
殿内,寂静得可怕。方才打盹的两名太监,皆垂首挺立,一动不动。
“衡王殿下。”男子凝向他,沉声道。
周祐樽怔住,吞咽一下,朝男子作揖:“国师,不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
此时此刻,瑶光躲在漆画屏风后,凝神屏气地听着外头动静。
只是相隔甚远,她并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段怀悯被新帝传召后并未回过钦天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会三更半夜来到衡王的殿宇。
瑶光畏惧段怀悯,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心生几分绝望之感。
段怀悯,是不是发现她跑到这里,特意来捉她的。思及至此,瑶光有些后悔,不该深夜跑出来。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传来数人高呼,声动梁尘。
吾皇?瑶光错愕,新帝也来了?
不及细思,忽听一阵扑棱声。瑶光仰头,竟瞧见屋顶有两只喜鹊欢腾乱飞,在静夜里,这声响并不小。
“瑶……”外头周祐樽的声音生生卡住,接着就是一阵慌乱脚步声。
完了!瑶光霍地推开轩窗,翻身爬出,亦顾不得黑灯瞎火天凝地闭,疾步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
已是晌午,今日大晴。
阳光从轩窗外照入屋子,被镂空雕花窗格筛得斑斑驳驳。
碎金洒在少女如瀑青丝,姣容苍白不见血色,她倚靠在罗汉床上,身上盖着祥云纹棉被。
她秋水潋滟的眸子似失了生气,黯淡无光地盯着被面。
一名十六七的宫婢端着药碗走来,神情冷淡,“神女,该喝药了。”
这宫婢正是晚衣。
昨夜瑶光一路疾跑回来,胆战心惊地躲在床上,生怕段怀悯会找她算账。可等到五更天,他也未来。
瑶光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谁料一觉醒来,就看见晚衣坐在床边,对她说:“神女,国师命我来继续伺候您。”
果然,不可能瞒得过段怀悯。
以后只怕难以离开钦天监了。
瑶光接过晚衣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昨夜因心急,瑶光未着披风,天寒地冻,受了风寒。
已经咳了一早上,喉咙肿痛,分外难受。
“段大人在钦天监吗?”瑶光将缠枝纹碗递还过去,嗓音嘶哑道。
晚衣目不斜视:“今日新帝登基,段大人自然不在。”
什么?瑶光愕然,哑着嗓子问道:“新帝……是谁?”
“是衡王殿下。”
…
明焕元年正月初一,明焕帝禅位衡王。改年号为天禄。
明焕帝即日离开帝都,前往有道都之称的沧城,道此生不会再回帝都。
短短数月,帝王更替太后自戕,朝堂风雨如磐大夜弥天,皇宫内更是人人自危。
轩窗外那株照水梅谢了,抽出嫩绿新叶。
寒随流水去,春日随风来。
瑶光这番风寒来得急,休养了近半个月才有所好转,只是依旧咳得厉害。
每日来的老御医正是先前给她瞧脸上汤火伤的那位。
老御医道瑶光需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寒了。
瑶光只觉得自己身子骨是越发娇弱,她曾经风餐露宿,染了风寒没几日也就好了,怎么如今这般弱不禁风。
一个月里,日日服药,还有晚衣寸步不离贴身服侍。瑶光仿佛又回到望月楼,似笼中鸟雀。
她惶恐,难道此后只有在这小小书阁蹉跎年华。或许,连蹉跎年华都是奢望。
如今她清晰地认识到段怀悯只手遮天,她根本无计离开。“神女”亦可随时被换下,而她连做婢女都无望,于段怀悯而言还有何用。
遭其厌弃,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
坠兔尚未收光。
瑶光已经起了,她即将前往万朝殿受世人香火。
万朝殿前些日子已经修善完毕,今日是正月十五,帝都百姓会前来朝拜神女,这也算帝都多年以来的习俗。
屋里统共有七八名宫女,为她梳妆、穿戴,忙碌一个多时辰,才簇拥着瑶光走出屋子。
瑶光伤寒未愈,无甚气力。她被晚衣扶着坐上红漆雕花步撵,初春的冷风拂过脸颊,瑶光打了寒颤,又咳起来。
晚衣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梨膏丸递过去,小声道:“今日神女须忍着些。”
瑶光未出声,只接过梨膏丸放入口中。
是啊,若被帝都百姓瞧见“神女”竟也会咳嗽伤寒,岂非是笑话。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少女端坐于缀满铜铃的步撵之上,一路叮铃作响。
瑶光注意到,虽时辰尚早,可宫道上的人却不少,凡见其者,皆行跪礼。
她大约明白过来,这些宫人是特意早起来拜自己的。
可是,她其实只是肉体凡胎的寻常女子。
段怀悯赋予她“神女”这个身份,她就是神女。
或许,段怀悯才是这世间的“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随意定人生死……
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至万朝殿,瑶光瞧见万朝殿门口聚集许多人,再细瞧,皆是女子,华服飘然珠环翠绕。
想来是朝中大臣的内眷,亦是来朝拜大景神女。
瑶光又往殿内遥望而去,没瞧见那袭月白色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晚衣搀扶着她踏上石阶,瑶光目不斜视,亦无表情,如提线的傀儡般木然地缓步朝前。
这些名门贵女们并未跪拜,只垂首合掌,默默祈福。
瑶光被晚衣送至万朝殿的第六层,盘腿坐于蒲团上,面朝窗外,外头是帝都的街道,花天锦地车水马龙。
“神女,神女来了!”有人惊呼。
瑶光不觉挺直背脊,望着人头攒动的街市万人跪下,虔诚地朝拜。
香火味迎面而来,少女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我连自己也顾不了,又如何能普渡你们。
…
口中的梨膏丸早已没了,瑶光喉咙干痒难耐,她以袖遮面轻声咳起来。
“神女……”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瑶光一滞,旋即猛地回头,身着赤金蟒袍的少年正立在楼梯边,满面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