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到底,桑枝姑娘也委屈啊。”
“我吃过她配得药,那可真是华佗在世啊!”
“一码归一码吧,就让其他圣女都留下吧!我们愿意和桑枝姑娘继续做邻居,做朋友!”
桑枝看到此情此景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捂住嘴抽噎起来。人群里几个熟识的妇人把桑枝拉过去,替她擦干眼泪。
妇人道:“可是百草堂以前看病是不要钱的,以后可怎么办呢?桑枝也要吃饭啊。”
山轻河想了想:“百草堂做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往小了说是行善积德,往大了说是维护国家安定,你们可以万民上书请愿,让云烟国主从国库出资,再找士绅豪商投资一二,这样就能保证百草堂一切如旧了。”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直呼凌云宗上能除妖降魔,下能安邦定国,一行人欢欢喜喜地散去了。
桑枝走在最后,回过头冲梦停遥遥一笑,接着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山轻河百感交集:“桑枝姑娘真是深明大义。”
裴颜亦满心敬佩:“世人都说女子柔弱不可依靠,其实女子之刚强不输男子,心性之通明更非碌碌尘寰中追名逐利之辈可比。”
“是啊,”山轻河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回过神冲裴颜一笑,“谁能想到咱们听了一个故事,竟结下今日的缘分。”
裴颜知道他说得是那天百草堂的事,默默点头:“世间因果总是如此多变。回头看,如大梦一场。”
“大梦一场......大梦一场......”
楚梦停默默念着裴颜的话,突然浑身一抖,接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桑枝离开的方向,拼命超前方爬去。他一边爬,一边低低地喊着桑枝的名字,眼看着再也寻不见她的身影,楚梦停终于压抑不住哭喊道:
“回来!你回来!你回来啊!回来——”
山轻河皱着眉,“楚梦停,你又想玩什么把戏。桑枝以后都与你无关了,你休想再打她的主意!”
楚梦停失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色一半灰暗,一半潮红,十分复杂。
裴颜凝望片刻,悄然开口:“楚梦停,此事尚有回旋余地,如果你愿意回头,将一切交代清楚,凌云宗可保你安度余生。”
山轻河诧异地看了师父一眼,没想到他连梦停都愿意出手保下。心里又钦佩,又泛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
地上的楚梦停听到裴颜的话顿觉满身疲惫。他苦笑着仰面摔倒在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保我安度余生......喂,那个小结丹,我真嫉妒你啊......凭什么,凭什么是你遇到裴颜这样的师父啊?我天资比你高境界比你高,凭什么,凭什么是我要做这个人人喊打的老鼠啊!”
山轻河直觉反常,他“唰”地一下拔出剑,谭峰和谭氏子弟亦跟着纷纷出剑。
“楚梦停,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别故弄玄虚。”
裴颜摆手,让山轻河不要催促,他踱步靠近楚梦停,轻声劝解:“回头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破例让你进凌云宗,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让我进凌云宗?哈哈哈哈哈——”梦停笑得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哎呀我的裴师尊啊!你可真不愧是一步真仙啊,都这时候了,还在劝我弃恶扬善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裴颜,眼神里的贪婪溢于言表:
“是,我是有点后悔了,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就像你已经收了他,怎么可能再做我的师父呢?裴师尊,这世上因因果果是是非非,恐怕连你这个一步真仙也算不出个所以然吧?算啦,算啦!”
梦停洒脱地冲裴颜摆摆手,接着痛痛快快地坐起来,面上一派爽朗随和。他轻快又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刀剑相向的人,仿佛从没见过这么新奇有趣的事一样新奇快活。
最终,他像玩够了一样,冲山轻河勾勾手,“那个结丹,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你有病吗?”山轻河瞪着他,最终还是戒备地靠近,“什么事?”
“裴颜是个好师父,你可别做什么混账事。”他眨眨眼睛意有所指。
山轻河闻言顿时恼怒不已,“你放什么屁!”
“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急啊!”他又冲山轻河招招手,耳语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东西都被藏在哪儿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咻!”
一朵金色莲花击中他胸口,梦停看着胸前的血,又看了看面如冠玉的裴颜,闭上眼,微笑着倒了下去。
山轻河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裴颜——
“师父?!”
他仓惶张望,发现裴颜神色平静,负手而立。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风吹叶落,再自然不过。
谭峰长叹一声:“裴师尊,我以为你会把人带回凌云宗严加审问,没想到......罢了,只是楚家这条线怕是要断了。”
山轻河还在诧异裴颜的果决手腕,但谭峰暗含不满的口吻却让他突然换了主意,也许师父一定有非杀楚梦停不可的理由。
他定了定神,站到裴颜身边,“不碍事,只要去到楚家,相信我们必然有所收获。”
讨论间,裴颜突然肃声喊道:“戒备!”
“什么?”
山轻河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强大的剑气便自高空劈下,山轻河因负伤未愈,躲闪得十分狼狈。
谭峰遭受袭击,怒不可遏,朝天拔剑怒吼:“什么人!可敢出来与我一战!”
裴颜凝望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色不变,不动如山:“楚梦停已死于我手,阁下不必费神筹谋了。”
话音未落,一个蒙面人单足点地,骤降在人群之中。谭峰下意识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被人用术法定在原地,接着山轻河等人也一动不动被定住,空气仿佛成为被定格的固体,只有蒙面人和裴颜能自如穿梭其中。
蒙面人:“一向听闻凌云宗裴颜术法高深精妙,没想到杀起人来也这么翩翩君子,可真叫我等惭愧啊。”
裴颜不欲与他纠缠,“楚梦停生前曾透露他是楚万生的私生子,凌云宗既杀人亲子,必会抬棺谢罪,将楚梦停尸首送还楚家,到时我们还会再见。今日就不必大动干戈了。”
他随手一拂,化去男人设下的屏障,谭峰等人猛吸一口气,从僵化中缓了过来。
蒙面人哼笑一声:“裴师尊怎知我们会再见?”
裴颜淡然道:“叛出天道者,必诛。”
“好大的口气!”蒙面人双手结阵,顿时风云色变,邪气横生,一时间仿佛厉鬼纵横,使人遍体生寒。
随着一声呐喊,无数黑雾幻化人形,纷纷举起刀斧杀向裴颜,裴颜弹指而穿,自黑雾缭绕中杀出一条路,直奔蒙面人而去,那人不慌不忙地闪进黑雾之中,操控着浓重雾气做包围状,将裴颜裹了进去。
看着裴颜发出的金光一点点微弱下去,山轻河焦心不已,方要去助他,便听裴颜喊道:“看好尸体!”
山轻河猛地回头,果然见到黑衣人分出一缕灵力想带走尸体,山轻河立刻和谭峰等人前去阻止,缠斗间只觉得这阵法柔韧难缠,十分难破。
山轻河:“谭家主!有没有办法破他的阵!”
谭峰一边护着山轻河等小辈,一边绞尽脑汁搜寻着破阵之法,“破此阵需要见血!以刚猛之势血煞之气,冲破他的包围!”
山轻河见裴颜一直不回话,顿时急了,“师父!你怎么样了!”
他一剑斩退靠近梦停尸体的阵脚,一边努力向阵眼靠近,待迫近时,却被一股熟悉的灵气推了出来——正是裴颜!
“看好楚梦停!不要进来!”
“操!”山轻河心急如焚也只得迅速退守,只留谭氏之人继续在外围厮杀。
半炷香过去,四周的压迫之势越来越强,许多谭氏弟子已经支撑不住,谭镜轩亦面色发白。
“爹!不能再耗下去了,裴颜没事,我们受不了啊!用我的血破阵吧!”
谭峰沉声:“你们退下!我一个人照应裴师尊就够了!”
“用我的!”山轻河飞快把手往剑锋一抹,血珠甩向雾阵的一霎,谭峰立刻用灵力将其融化汇进随身佩剑之中,一跃而起飞向阵中,“给我破!”
灵剑见血威力大增,雾阵肉眼可见地被削弱了,裴颜飞身而出,所到之处随之金光乍现,黑雾浓云一扫而空。山轻河急忙迎上去,却见裴颜怒目而视,口气严厉: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山轻河诧异顿足,随着裴颜的视线看去,发现原本放着梦停遗体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山轻河懊恼:“我......”
“灵虚阵!”
裴颜看也不看他,立刻飞身布下一张无边无际的灵网。他踏破虚空,眉目冷峻,不断释放强大灵气探寻楚梦停的位置,灵虚阵亦不断随之扩张。很快,整个云烟国上方的天空都泛起了一层漂亮的淡金色。
须臾,裴颜很快锁定一个方向,以自身灵气为剑,剑指苍茫,猛喝一声:“去!”
灵剑飞驰,将一个渺不可察的落叶刺破,接着楚梦停的尸体便明晃晃飘在半空。
裴颜:“收!”
灵网应声而收,一息之间便将尸身送回裴颜身边。
裴颜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尊蓝玉水晶棺,将楚梦停封入其中,又落下东南西北四张灵符。如此,便是大罗神仙,也休想从裴颜眼皮子底下将其偷走。
裴颜的一番动作让地上的所有人都叹为观止。谭峰震撼之余眼底亦浮上一层浅浅的妒意。他转过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若不是山轻河等人还在,只怕早就对着谭镜轩的脑袋一掌劈下去了。
裴颜脚踏蓝玉棺飘摇而降,看到山轻河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的样子,抿了抿唇,说得话虽无恼意,但也是教训意味十足:
“以后遇事不可再鲁莽。”
山轻河闻言恢复了点精神,他贴到裴颜身边,方欲说什么,就看谭峰等人还直愣愣站在一边,只好话头一转向他们道谢:“谭家主,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谭峰摆摆手,“哪里!我不过微末小计,在裴师尊面前班门弄斧了,哈哈哈哈。”
裴颜也不跟他客套,迅速分派任务:“有劳谭家主派人追查蒙面人的下落。我徒儿重伤未愈,待我们休整两日便抬棺去江宁楚家将此事料理清楚。”
谭峰大气挥手,指指身后的小子们笑道:“何必劳烦裴师尊高足!我们一行人也是日夜兼程久未歇息了,咱们一道修整,让我们谭氏弟子帮着抬棺,一块走一趟楚家,也省的裴师尊再传音派弟子下山这样麻烦!”
裴颜略一思索,想那谭峰恐怕是有备而来,不肯就此离开,必定是要去楚家一探究竟的,遂点头应允。于是一行人闲话少叙,当夜便在楚梦停生前所居之所暂且安住。
是夜,月昏灯暗,夜沉如墨。
山轻河行走在一片漆黑之中,突然,寒光一闪,竟是楚梦停携剑而来!山轻河反手一挡,楚梦停便回身向一旁的裴颜杀去。裴颜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愈发显得纤尘不染,山轻河心念一动,剑破长空,竟用比楚梦停更快的速度护在裴颜身前。
“楚梦停!你非要找死,我成全你!”
山轻河怒不可遏地袭向楚梦停,出手便是铺天盖地的金色灵气,强大的灵虚阵将楚梦停牢牢困住,他轻蔑地瞥了楚梦停一眼,“与我为敌,不知死活。”
“哈哈,好啊,小小结丹竟敢如此狂傲!不知你究竟有多少本事,可救得了你那神仙师父?”
楚梦停挣开灵虚阵,化出紫金宝剑,长锋划过,削掉裴颜一截青丝。
“师父!”
战斗中,山轻河的弟子剑被楚梦停一剑击碎,断成两截。山轻河不慌不忙,伸手招来一把泛着蓝光的神剑迎战。神剑威猛,剑气如虹,山轻河从容将裴颜护在怀中。裴颜低头看看断了一截的头发,神色无悲无喜,却让山轻河心痛无比。
他举起神剑,一记重击将楚梦停打得魂飞魄散。山轻河不顾飘荡在半空中的微尘,急迫地将裴颜扣入怀中。
“没事了师父,没事了。”山轻河温柔安慰。
裴颜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望向他的眸中盛着万顷碧波,一语未发却动人心弦。
山轻河想去抓裴颜的手却抓了个空。一用力便睁开眼来,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呼,”他深呼吸抚平过快的心跳,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我说呢,楚梦停怎么会还活着......”
他心有余悸地撑着床沿,却碰到摆在一侧的弟子剑。山轻河想起梦中情境,不自觉拔出剑摩挲,“嗯?怎么裂了道缝?”他抚过剑身上一道细微裂痕,感到些许不详。
“裴颜呢?”
山轻河一动,发现浑身上下都在疼,他抽了口气,认命地瘫回床上。
屋子里没有旁人,他只好跟自己的佩剑大眼瞪小眼。明明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山门弟子剑,自从跟了他,天天都在打打杀杀,也是不容易。
他触碰着剑柄上凌云宗的宗门图腾,眼前浮现起凌尘殿的一草一木,又想起和楚梦停一战命悬一线,嘴边不由浮上一丝苦笑:
“没想到我也会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在微弱的烛光下凝视自己的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楚梦停留下的血腥味。渐渐的,那种血腥仿佛变成一股火,在掌心鼓舞跳跃,肆意燃烧。
山轻河眼前不断浮现梦境现实交错的厮杀画面,死里逃生后,竟产生些许回味。山轻河垂眼看剑,眸色锋利。他感觉在凌尘殿上日夜不停的练习终于派上了用场,而这种近乎屠戮的厮杀竟意外让他尝到了一丝隐秘的快感。
托身白刃,杀人红尘。
难道这才是他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山轻河捂眼自嘲。
“醒了?”裴颜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
山轻河听到他的声音,露出久违的笑容,强撑着坐起,“师父去哪儿了?”
裴颜坐在他身侧,扯开一截纱布,等着他解开衣裳,“在下面和谭家主说几句话。你睡了两三个时辰了,饿不饿?”
山轻河摇摇头,目光不自觉地端详着他的发尾,发现那里完好无损后心里踏实了几分,但又涌上些许失落。
“衣服脱了,换药。”裴颜把烛台拿近,轻声催促。
“哦哦。”山轻河半脱下外袍撂在腰间,烛光下,是胸前一条从左肩而下七八寸长的斜长伤口。堪堪错开心脉一寸。
裴颜垂眼压下心底的惊异,不敢想如果这一刀正中心脉会怎么样。
大概是会拼尽全力去救,再渡他一半修为,让他直入大乘吧。
想到楚梦停下手如此之狠,裴颜眸色深了几分。
山轻河把视线从裴颜发尾移开,按住七上八下的脑子,状若无意道:“谭峰他们没说什么吧?咱们直接把楚梦停杀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别的念头吧。”
裴颜抬眼,“什么念头?”
“就,说凌云宗仗势欺人,企图侵吞四大世家什么的。”
裴颜手一顿,“不会,谭峰不会傻到公然跟凌云宗为敌。”他微微靠过去,从山轻河背后把纱布收紧。
山轻河屏息,感觉下巴上扫过裴颜的发丝,“那就好,反正这些世家大族我一个也不信。天下大势向来合久必分,楚梦停虽死,也足以证明世家中有人和魔族牵扯不清,我们要早做准备。”
“凌云宗多年来持身中立,这次出山追查妖丹之事却被牵连进楚家一事,”裴颜又探过去裹了一层纱布,“恐怕也不是巧合。”
“嗯。”山轻河搓着手指,感受着对方的体温靠近又疏离,“没事,我会解决好这些微末小事,师父只管坐山观虎斗,等看完戏,咱们就回凌云山。算算日子,应该赶得及回去过年。”
裴颜给他把衣服重新穿好,衣带虚打了个结,扶着他靠枕头上,“好,等处理完楚家的事,我御剑带你走,几日便可回山。”
山轻河眼睛一亮:“御剑?可以御剑吗?那为什么下山的时候不御剑啊?”
裴颜拨着灯芯,含笑的目光轻轻在他脸上落下一瞥,“你是去下山历练的,自然一事一物都是历练,御剑而行还是修行吗?”
山轻河想起羊皮卷里的游方道士也是一步一步丈量人间,忽然也就释怀了。
“哦......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御剑?金丹?元婴?”
“最快也要元婴。”裴颜斟酌道。
“那师父看看我还有多久能到元婴?”山轻河“唰”地放出一簇灵光,天蓝色的火苗在掌心跃动,边缘透着几许红光,衬得他脸色也着了几分桃红。
裴颜观望一息,眼神忽然认真起来。他靠近几步,将指尖没入山清华的灵光,触手一片温凉。在炎炎夏日里竟有些舒服。
“嗯,还早,不过你修为似乎有所增益。”
“太好了!”山轻河振奋起来,“不过,我这样正常吗?”他把灵华边缘的红色举给他看。
裴颜低头细瞧,又顺手输点灵气给他,“暂时无妨,最近心口炽痛可有加重?”
山轻河被清凉如水的灵气洗刷得一身舒爽,喟叹道:“加重倒是没有,但我和楚梦停交手的时候,感觉这股炽痛倒像某种力量似的,让我多撑了一阵子。不然现在躺在蓝玉棺材里的可能就是我了。”
想到楚梦停毫无生气的脸,迟来的心酸惊惧突然爆发。他垂下头,手指搭着裴颜落在榻上的宽大袖口,声音有些沉闷:“楚梦停真的很强,如果不是师父,我可能已经死了。”
裴颜目光闪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安慰性地拍拍他的头。
他移开眼,竟有些许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