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我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拼?”庄随手肘一背,敲在邹彦的腰上,“你玉碎,他们瓦全?你也不嫌说出去丢人。”
“那怎么办?”邹彦从牙缝里挤出来声,“我们可是挖狗洞爬出来的,再闹大点索性也不要回去了,干脆脱光了去武定侯府门前跪着负荆请罪吧!”
“还有,”他一脸哭丧,“还有柳言生呢,他一个国子监的历事监生遭此大难。万一他不堪受辱要跳河自尽以证清白怎么办?”
说到这里,庄随也好似被当头一锤,整个人恍惚一瞬,觉得这确实像是才子儒生做得出来的事:“我的天,我不会水,救不了怎么办?”
两个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柳言生。
原先雏鸟一样柔弱的姑娘此时全然换了一副面孔:“你抓了我的手什么也不赔就想走?你毁了我的清白让我活不下去,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柳言生的神情虽不复温文尔雅,但也相当理智,并没有那种羞愤欲死的急怒:“何必当众喧闹,我与你对簿公堂,是非都有律令依据。”
“对什么公堂?你们这些秀才相公官官相护,欺负我们这些好百姓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她身边的汉子咧着嘴,眼里尽是凶光,“我们今天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要是拿不出钱来,我娘子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一同吼道:“欺压良民了!强抢民女了!赔钱,赔钱!”
那些汉子对着柳言生推推搡搡,这边的人也不怀好意地愈发逼近,眼见着就要动起手来。
庄随气得手抖:“住手!你们要是伤了人不够你们蹲大牢的!兵马司的巡捕呢?巡城御史呢?大白天的由着他们作乱吗?!”
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得意:“二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劝你们还是早点放开我,花钱买平安的好。我看那位像个读书人,这读书人做这种偷人妻女的事,不知道是风流啊,还是下流啊?”
“闭嘴,轮到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了?”庄随气不过,把他粘的胡子一把扯下给了他一拳,“你再胡说八道试试,小爷打不过他们,还打不得你吗?”
山羊胡登时挣扎叫嚷起来:“打人了!杀人了!偷跑出来的兵痞欺压应天府百姓了!”
这下周围一圈百姓都围了过来,反而把那些暗中在四周威胁人的壮汉给隐没在人群中。行人们指指点点,唾沫四飞,既说着前头那个卖女案好大一个反转,又说着眼前二打一稍显以多欺少,简直比戏台上演得还要引人入胜些。
庄随烦得想把山羊胡的舌头揪出来,又嫌他脏兮兮的腻手,只能任由他叫唤。
“来了,稚行!”
邹彦指着街角大喊道:“幼书带着兵马司的巡捕来了!”
巡城御史跟在徐白身后,催着巡捕们一路小跑,小轿也不敢坐了,只想给自己来一个巴掌。
他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怎么就碰上了这么几个祖宗?
也不知道这几个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在场的人都抓走,要是他们身后的大人知道了不依不饶那也不好过啊。
巡城御史喉中苦涩万千,他一瞟身后的巡捕,心都快苦成黄连了。更别说那位侯爷也派人递了口信过来,说是要连同这几个小公子一起抓到府衙里去,让他们也吃吃苦头。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京城新风尚,这些贵公子不带着家丁派头玩乐,反而都喜欢微服私访隐姓埋名了吗?
“住手!”巡城御史一挥手,嗓子都差点喊劈了,“不许伤人,都住手!”
山羊胡一个激灵:“怎么衙门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那边刚还戾气满满要钱的凶汉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山羊胡。
山羊胡犹疑不定地看了一圈人,突然发力连滚带爬地挣脱了两人的钳制,喊了一句:“算了,不和丘八一般见识,下次再让你们好看!”
那边的汉子和他妻子也惶然地扭头准备跑路,这下给庄随和邹彦看到了,恍惚间有种又急又有种微妙的攻守异形的爽感。
“做了贼子还敢跑?”庄随现下恨极了自己当初跟着武师傅练拳脚的时候只肯挑些漂亮招式学,也不说谈笑间横扫千军了,抓个坑蒙拐骗的混子总要不在话下吧?结果被那些隐没在人群中接应的同伙明里暗里一挡,竟然让山羊胡跑出了三四丈远。
眼见着这人就要溜走了,那边的巡捕还隔了好远呢,庄随一咬牙,不知怎么扯起了赵珩的大旗。
“武定侯在此,尔等安敢造次?还不速速散开,坏了侯爷的大事要你们好看!”
他那一声喊得响亮,简直像在街上炸开了一道爆竹。围观的人一听是个侯爷,立马就摆出了惹不起赶紧躲的神色,一时之间庄随和邹彦身边挤挨着的人群疏散不少。
庄随甩开暗中使绊子的同伙,随手扯了邹彦腰间的衣带,憋着一口气追过去,只四五步就摁着山羊胡的脊柱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先是喘了口粗气,而后厉声道:“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了巡捕还敢跑?小爷今日就替天行道收拾你!”
邹彦在后面拽着裤子跳脚:“你先收拾收拾你自己吧!哪有人大街上扯人家裤带的,你是哪儿学来的狗屁招数——”
说到这里他又咬牙切齿道:“咱们算是完了,大庭广众下借了赵魔头的势,偷跑出营这件事遮不住,还被人摆了一道……稚行,揍他!”
巡捕眼见这边抓住了山羊胡,立刻倾尽全力追上那个讹钱的汉子和他的妻子,顺带把人群中想要趁乱逃走的同伙也抓了个七七八八。
巡城御史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官帽算是保住了。
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几位年轻公子:“几位公子也随我走一趟吧。”
庄随还等着人家好大一顿夸奖赞扬呢,转头自己也被关进了兵马司的大牢。
“不是,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拍着牢门叫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行侠仗义也要跟着一块吃牢饭?有没有天理啊!”
巡城御史在外面一句话还没说就已经叹了三口气:“小公子,歇歇吧,这实在不是我要把你们关进来的。只消再等一时半刻,前头审问完了,我保证,半点事儿没有,你们怎么进来的就能怎么出去了。”
“我问的是能不能出去吗?我问的是哪个王八蛋敢把小爷们关进来的?”
庄随平日里其实极看不惯那种仗着点身家头衔就吆五喝六的做派,但今日的事情实在是让人生前十七年顺风顺水的庄二公子装了一肚子的火气。
他今日练箭练到手酸,衣裳也没洗成就钻狗洞出来想吃顿好的,结果味儿还没闻到呢就见到一场闹剧,本想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还掉进了别人做的局里,现在就更妙了,他好好一个王府公子,问也不问一句就把他塞进牢里了!
委屈得庄二公子简直想冲出去再把山羊胡找来揍一顿。
这什么破牢房啊?恭桶里满是泔水,地上黏黏糊糊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干草下面时不时传来些悉悉索索,蛇虫鼠蚁都比人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此生从未进过这种腌臜地界的少年们若不是顾及脸面死命撑着,早就吐个昏天黑地了。
“哪个王八蛋?”一道声音清凌凌响起,在这诸般晦暗的牢里简直格格不入,“我让他把你们关进来的。”
赵珩从正门走进来,门外的光亮也止步于他的身后,衬得他不像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将军,像个
要搅风搅雨的魔头。
先锋司三人一下子就蹲回了角落闭紧了嘴。
一旁刚想开口解释的柳言生:“……”
“过来听。”
赵侯爷一声令下,那本来怎么说也没半点动静的狱卒这会儿倒是殷勤得很,麻溜地掏出钥匙开门。
巡城御史带着笑引路,进了一个有茶水有桌椅的隔间,正好在刑室的旁边。
“这是在动刑?”徐白听了那边的动静,“他们招了吗?”
“没上大刑,”巡城御史道,“这些人除了那个穿长袍贴胡子的人之外都不是应天人,往常他们也不敢在天子脚下闹事,这些时日因圣寿朝觐的使团太多了,有些人就起了心思,想浑水摸鱼坑点钱。”
“那他们就敢犯到我们头上?”
“怎么不敢?你们穿着营服,模样清俊又不显贵,身边也没有仆役跟着,瞧着不过就是有些钱但无权无势的年轻后生,他为何不敢讹诈你们?”赵珩神色平静,看着不像动了怒气,但就是让人莫名发怵。
“另外,你们若是规规矩矩待在营里,想必这些麻烦也找不上你们。你们说呢?”
他们说……他们得说赵珩说得对。
庄随悄悄观察着赵珩的脸色,可偏偏什么都没瞧出来。自打赵昼回承爵自北疆驻守三年后,他好想就再没看透过这人在想什么。
生气了?
庄随心下不安,难得生出点愧疚的心思。
“可这离皇城也算近的,一般人哪儿敢在这儿讹诈?”
刑室里那个装作被卖的姑娘年纪也算不上很大,二十有五了,但因为瘦小,作未嫁女打扮也不算奇怪的。
“官爷,官爷,”妇人哀声苦求,“我们知道错了,放了我当家的吧,再打下去他这双腿可就废了!!”
“天子脚下,你们冲撞了贵人还想讨饶?找打!”
庄随细心听了听,发觉他们说的话并不是应天口音,反而像是他们一路经过的湖广地区的调子。
“……我们本来也没想在京城做这种勾当,但是湖广有山匪杀人,咱们这些人都是丢了差使逃命的,有人给了银子让我们来京城,我们也就是讨口饭吃,官爷您行行好……”
这些人都是从湖广来的?
庄随灵光乍现,看向赵珩:“那个给他们银子让他们来应天的人,会不会跟清明山匪有关?”
清明山聚集两千之众的山匪,被刻意引进京城的扎火囤惯犯,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件事却被莫名牵连在了一起。
赵珩看着庄随,没说他异想天开,神情里多了些思量。
“把这些人都收押了,问清他们这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人,给他们银子让他们来京城的到底是谁。”赵珩当着巡城御史的面说道,又顿了顿,“若是此处审不出来,交由刑部去审。”
巡城御史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会不会……下官没有旁的意思,这伙人作恶自然该收押,但刑部大牢,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往常兵马司巡捕抓来的盗贼都是关进五城兵马司狱的,不是大案子却麻烦到刑部监头上去,他这个御史也要跟着吃挂落。
他又偷偷往庄随他们身上瞄,莫非赵侯爷是要帮这些小公子出气不成?
“不会,说不定你手下就出了一桩大案呢?”赵珩对蒋御史说的意味深长,转而放到偷跑几人身上的目光却不善起来,“你们今日给蒋御史惹了麻烦,多亏了人家收拾首尾。先锋司出来的人不能忘恩负义,就在这儿把你们住过的地方和刑室打扫干净了再回去吧。”
刚刚体会过脏乱差牢房的庄随几人目露惊恐,张嘴就要拒绝。
蒋御史急忙摆手:“……这怎么使得,倒也不——”必。
“砰!”
赵珩面不改色地把刀鞘拍在了桌面上,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紧,安详地闭上了嘴。
“还不快去?”
徐白的脸这回恰如他的名字,白得像纸,声音里还带着抖:“……我、我、我怕血……”
赵珩嘴角上扬:“这样啊,那刑室就归你打扫了,等会儿让人给你送饭,吃完了才许出。”
庄随和邹彦狂退三步,把凄惨的尖叫声生生压在了喉咙里。
救命!遇见活的恶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