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捌:金陵鼙鼓动地来
霖若摔琴的原因南王府上下都猜到了三四分,南昕王知道了却也不知应当说什么,只是之后几日对赵文侯都淡淡的不大理睬。
霖若则把自己关在书阁里不出去,把湍洛这次带来的一卷手记誊抄成册。月樨来过一次,姐妹两个坐在窗边喝了茶。月樨虽然一直只是红着眼眶不说话,霖若却觉得十几年来第一次和她拉近了距离。
彦昶有意无意地向南昕王提起过娶碧落的事,南昕王知道他的心思却不明着说出来,只是装作不明白——碧落是自幼看着长大的,也算知根知底,人又乖巧不算计,但她出生到底卑微,彦昶可真不该生出那娶她为妻的念头。
不论南王府众人过得如何,转眼端午竟是半月前的事了。
艾叶菖蒲浓郁清苦的味道犹在,京城人的闲适散漫也没有随着节日的过去而消失。浑浑噩噩地过每一天,完全不知道城外如何,曾经差点亡了国的围城中人,因为没有遭受青晋二州那样的灭顶之灾,从不知战败究竟多可怕,只晓得作为冷民提起朝师战败会面子上过不去——就这么纸醉金迷地,人们的青春、生命、理想,都统统磋磨在声色酒乐之中。
然而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在安逸地过节。
临道二十二年五月十九,金陵锦庄反。锦庄庄主张瞬之子张承溯亲自带兵,自金陵西郊锦庄分支锦园起,与东南锦庄本部于金陵城下会师,列阵擂鼓,准备破城。金陵人素来厌倦苛税重负,根本不把锦庄的兵卒当坏人,守城的兵士甚至主动弃械。唯有领散职的应天带奉同知慕容沛,连通王、张、陈三大世族,派护院府兵守城三日,终究不敌锦庄,金陵城破,三姓族长与锦庄议和。慕容百年世家,且慕容沛人品高洁,在金陵受人敬仰、一呼百应,因此虽然他被俘后直言宁死不与共事,张承溯还是恭敬地亲自把他送回府上。慕容沛见张承溯行事坦荡、锦庄又深得民心,自知无力回天,而自己早年丧妻,独子在峨眉学艺,再无所牵挂,便遣散家眷仆役,将同知印与慕容章供于祠堂案前,孑然一身南下往杭州去了。
当金陵城破的消息飞鸽快马日夜兼程地于五月廿二日深夜送达萦雪阁时,传与朝廷的急报离京还有千里之遥。
文甫一早来到书房,便看见念尘垂头坐在窗沿上,神色凝重,眼眶下的阴影不浅,似乎一夜未睡。
“阁主。”
“我四更到的。”
文甫叹了口气,见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厮把茶端进来便问道:“今日什么茶?”
萦雪阁在各地有实为分支眼线的茶庄,各位庄主时常差人送茶入京,因而阁中所收小厮小婢——多半是流浪儿——每日择茶而烹,邻日不相同。
“紫笋。”小厮愣愣地回道,“前几日新送来的。”见念尘起身走了过来,面色憔悴,便道,“阁主忧心了,小的听闻起早饮一杯新茶,能涤荡心身,气爽神清。”
念尘笑笑,垂下眼睑道:“有心了,下去吧。”
小厮放下茶,又看了看念尘眼下的阴影,告退。
“他是什么时候入阁的?”
“小九儿么,有两年了,墨炼送来的。说发现他的时候饿得只剩下眼睛会转。”
“这两年可是养得水灵了。人倒乖巧伶俐,只是神情有些木。”
“可能是没怎么见过阁主有些拘谨,几位头领都挺喜欢他的,青白二人常常教他些武艺,玄舞闲时便教他认几个字——”
“我们的朱雀头领呢?”
“他么,常常陪九儿玩,算是教他怎样为人处世吧。”
“凤歌总是孩子气。”
“青白玄三人年幼时到底都还是快乐的,只有他……”
“……”
念尘沉默了,文甫便也沉默了。
这沉默突兀得很,但两人并不觉得尴尬,只是面对面坐着,各自想着事。
良久念尘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你怎么想的?”
文甫低下头,倒了杯茶递给念尘:“先喝点水,小九儿不是说了,‘涤荡心身,气爽神清’。”
念尘接过见惯了的白瓷杯,看着杯中茶汤,色泽翠绿,银毫明显,有香雾腾腾而起。饮一口抿了抿,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建阁之初我四处征讨,亦可以寥寥数百人荡敌万千,可昨夜闻听锦庄之事,竟如置身数九寒天,毛骨悚然而不知所措。”
“锦庄得天时地利人和,已成气候,阁主紧张也是自然。”文甫正色道,“但阁主无需妄自菲薄,昔年尚未弱冠之时,遇虎门伏击尚能反击且不留后路,如今阁中兴盛,对付锦庄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张承溯此人不可小觑。”
念尘皱起眉头:“一月前青龙刚提起锦庄练兵锻剑之事,如今再听到锦庄消息,竟已接管了金陵城,足见其谋略,既能调兵遣将,又擅施政惠民。而此人又将将长我三岁,我自愧弗如。”
“可惜。”文甫轻声道,“慧极必夭,乱世中锋芒毕露,又选择了和阁主相对的路,注定不寿。”
“是了。他若能归我麾下,萦雪阁自然如虎添翼,可惜我与他未能早些结识,也可惜他为锦庄少主,必不可能为我所用。”念尘叹了口气:,“我准备让玄舞朱雀带些人随青龙去,你以为如何?”
“朱玄二人足以,青龙再去则阁中空城,若是仇家寻上,怕是会吃亏。”文甫思索道,“我记得锦庄中有青龙的暗桩,让朱玄与之对接即可——只是阁主想让他们带多少影卫去?”
“先让他们两个各调五十人往金陵待命,靛青那一支影卫在苏杭都有庄子,要增兵的时候用青龙印调动最为快捷。我还是想等金陵的消息传到皇城,看朝中什么风向再议。”
“金陵重地,想来今上会派重兵平叛。”文甫捻着手指盘算,“重兵……南昕王和少王,西南定远侯,东北绍武侯,朝中真正能领兵打仗的将领无非就这四位。”
念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指摩挲着杯子,良久开口道:“斐伭,还有第五个人。”
文甫皱着眉:“阁主早已韬光养晦,数年不问朝政,今上有何理由遣你去?”
念尘便笑了一下,望向窗外,院子里合欢还没开,翠羽般的叶子被温热的风吹得晃晃悠悠,于是他也懒懒地伸开双臂,打了个呵欠:“他也许不会让我去,但有人忌惮我在莽中的势力,怕他真的把镇压的差事交给我,所以会主动请缨。”
念尘收回伸展的手臂,微微低下头,眉骨在眼窝投下的阴影混着眼眶浅浅的乌青,文甫一时竟有种看不见念尘眼睛的错觉。
文甫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瓷杯,开口道:“若真如此,也不算阁主不孝不悌。”
念尘没有回答。
两人又是沉默了半晌后,念尘起身道:“我去你屋里躺一躺,劳你去和那四位知会一声。”
文甫抬头冲他一笑。
五月廿四晚,京城第一舞姬舒颜夕嫁给了京城第一公子赵言兮。
青楼女子嫁人既不是明媒正娶,原没有三书六礼的步骤,也没有高朋满座的宴席,只能在夜里由四抬的花轿抬到郎君宅院,由后门进入。
一切本该无声无息地进行,但颜夕出嫁这夜却有不少人送行,从鸿烟楼的大门到文侯府,弯弯绕绕有十条街巷,人们站在路旁等着她的花轿。这些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柳客花娘,都是为了送这位名誉天下的舞姬最后一程——毕竟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惊鸿一舞再难见。
颜夕坐在花轿里,一双素手掀开红绸的帘子,红纱遮住大半张倾国倾城的脸,只露着那双泪光粼粼的妙目,弯弯地看向为她送嫁的人们,轻轻地挥手致意。
鸿烟楼来了不少姑娘,哭啼啼地挎着小小的竹篮跟在她的花轿后,把篮子里的花瓣、花生、桂圆、红枣和莲子一把把地撒向花轿和两边的人群。照着规矩,颜夕铺了十里的嫁妆在白日里便陆陆续续送进了侯府,眼下这是她们能为颜夕做到的最大排场。
花轿到了,众人却发现侯府后门未开,有早早便来侯府等着的人们对轿夫喊道:“错了,错了!公子在正门迎亲呢!”
于是人潮又随着花轿绕了半个侯府来到前门,远远便看见身着大婚礼服的赵息端坐在正门抚琴,虽没有吹打的喜乐,琴声悠扬雅致,人们倒更觉得隆重。
大家都想起来,赵息是亲自去鸿烟楼下聘的,那队伍似乎比白日里送嫁妆的还长,此时又在正门迎亲,足可见他用心——不少人因此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曲子是赵息自己写的,音律清雅如空谷飞涧、幽兰吐露。颜夕由侍女从轿子里牵出,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来。她踮起脚,高高跃起,如羽毛般旋转着轻轻落下,最后一次为大家表演了《集羽》里这个令人过目不忘的“旋羽落花”。
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地鼓起了掌,轻声细语地说着祝福的话,没有遗憾地离开了。
这夜的霖若终于走出了书阁。在院子里折了些柳条,忽觉无力,便伏在院中的石桌上小憩。她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中,恍恍惚惚快要睡着时,忽觉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惊起回身,却见是赵息。
四目相对无言。
月光从来与佳公子是绝配,比如眼前人。
霖若直直而怯怯地望进他的眸子,一片深深不见底的墨色。
周围的草木被风吹拂,飒飒的声音伴着夜来香和茉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心醉神迷。
良久,霖若垂下头去看自己的影子,月光如水,清亮却让人感到一丝凉意。
好像有纤细冰冷的手指,在背上轻轻浅浅地画了个解魇符。她问起祝由术的那次,湍洛便教过她这个符,说阁中修道之人常用,纹路连在一起像是纠缠的花藤。
是啊,梦境如花藤缠绕着你,即使你知道那只是梦,也总因梦中的甜蜜纠缠而不愿意醒过来……
等等……解魇符?
是她被画了道解魇符?
她在做梦?
正这么想着,天池穴被重重一戳,疼得霖若睁大双眼喊了一声。
“你魇了。”身后响起湍洛清冷的声音,“虽是好梦,但夜里凉,你该进去睡觉。”
霖若把身子直起来,这才发现她刚才一直趴着,双臂被枕得发麻,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咬住不放。
她于是自嘲一笑,扶着石桌站起身,向湍洛抱歉道:“劳师父挂心。”
湍洛叹息一声:“梦见言兮了?”
“是啊。”霖若柔柔地回道,“不过寥寥数日,纵是摔琴绝弦以示决心,却又哪里能这么容易忘记。”
“的确不易。”湍洛笑了,细长的手指捋了捋颊边散出的青丝。
湍洛的头发很长,两鬓的头发在脑后用一个银镶玉的小环束在一起,其余的就这么轻轻地垂着、散着、飘着,和着轻飘飘的月纱白衣,仿佛姑射仙子。
霖若轻轻揉着自己的胳膊,回想着刚才的梦。
新婚之夜暗访香闺,如此背德之行,他才不屑于做。
这样都觉察不出自己是在做梦,她还真是放不下。
霖若微微敛起含泪的眼,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中那一阕白玉月。
五月廿六夜,金陵急报抵达京城。
献帝登时没有发作,却在第二日早朝时龙颜大怒,忽略慕容沛御敌之功,反恚其“以带奉之散职闲身,豢养私兵,实图谋逆”。又听闻金陵城破后三姓与锦庄议和,而慕容沛被俘却可毫发无伤地南下,便怒笑曰“沛与贼谋,今次必是南下游说耳”,是以发飞令与杭州,诛杀慕容沛,慕容家男子一律斩首,女眷尽数没入贱籍,年满十四者充官妓。又飞令与锦城谕捉拿慕容独子,押解入京以凌迟示众;往日与慕容父子交好之官吏革职抄家,发配流疆。
此令一出,满朝惊惧。几位谏臣不忿,为慕容沛辩解,却被下令杖责三十。其中吏部左侍郎阮庭真、内阁大学士胡严诚年近古稀,不堪笞箠,五脏俱裂而亡;刚逾不惑之年的太子少师李漫素来刚正不阿,见今上不辨忠奸善恶,哀啸三声,撞柱而亡。
这三人死得惨烈,文臣武将亲眼目睹,惊愕万分,再不言语。
后人也把这一事件记入史册,称为“临道三士之劫”:“……故‘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诚然如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退朝后,各人散去,辕麾一脸凝重地看了看献帝消失的方向,转头叫住尚未离去的念尘:“尘弟。”
念尘回头,眸子里的怒意敛起,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笑意,朝服宽大的袖子随手一起叠在身后:“皇兄唤我何事?”
“慕容沛忠心为国,却将遭此大难……”
“皇兄唤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自然。”辕麾扬起一抹颇为犹豫的笑,“南昕王上了年纪,南宫彦靖前几日离京回了兵营,南北两位军侯需要镇守边塞。何况父皇素来多疑,自然不愿再叫那几位在军功上又添一笔。”
念尘扬起眉:“皇兄想说什么?”
“纸上谈兵,终非良才。”辕麾垂下眼叹道,“我该主动请缨,带兵镇压。”
念尘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浅笑道:“便是提防老臣,擢拔青年才俊便好,皇兄位居东宫,乃国之根本,何必躬亲前往?”
“自然是为了做出一番业绩,以后堂堂正正地继位。”辕麾苦笑道,“我自知不如你天资聪颖,自继位东宫以来总有朝臣怀念你昔年监国之时,说我优柔寡断,少了些斩钉截铁的果绝,又不知军务,难继大统。”抬眼直视念尘,“何况我带兵出征,不是对你甚有好处?万一我……”
念尘的手紧紧攒成拳头。
“皇兄何出此言?便是你亲自南下镇乱,父皇也会给你配好军师武将,皇兄只消坐镇帷幄之中,自然有人为你决胜千里之外。”念尘嗤笑一声,转身离开,“念尘不愿议政久也,只望皇兄凯旋而归。”
辕麾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夕阳西下,念尘端着茶杯坐在论诫堂窗边的小座上,一双凤眼深不见底,直直地盯着前方。大厅中青白朱玄并文甫都一脸凝重地商议着,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吵到他。
今天是君山银针,明亮的杏黄色茶汤,香气高爽,滋味甘醇。
热天喝热茶,少不得让人有些烦躁。
念尘眯起眼睛,把茶杯在桌上重重一磕:“蚊蚋一般嗡嗡呐呐,何时议完?”
朱雀回首笑了笑:“阁主小心上火。”
文甫斜了朱雀一眼道:“回阁主,我们在议出兵的事。”
念尘扬眉道:“说来听听。”
玄舞面有难色:“先前阁主确已知会如何调兵,但如今太子要亲征,不知阁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什么样的结果?”念尘“嗤”地轻轻笑起来,站起身向他们走去,“你们认为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两军相斗,坐收渔翁之利?”朱雀问道。
“太子亲征实在不是良策。”文甫肃然道,“今上若是让太子带兵从皇城去,这天气太热,行军千里,敌轻我乏,以逸待劳,朝师必败。”
白虎便道:“方才卢二哥与我们推演行军之势,朝师若想在金陵附近调重兵,只可从苏杭,再就是徽州,其余皆有暑天行军之困。只是苏杭为着这几年的重税,也是闹得民心不定,怕不等兵符到达苏杭,锦庄就已然收了这两州。”
青龙点头:“虽说东部富庶,战乱之年亦不曾民不聊生,但比其他地方重两倍的赋税让很多百姓心中愤懑不平。锦庄的暗线知会过我,得了金陵后,张承溯下一步想入主杭州。苏杭与金陵赋税境况相似,锦庄有了之前笼络人心的经验,在苏杭想得人和自然易如反掌。”
念尘便叹:“以我对父皇的了解,我推测他昨夜见到急报之时便已差了人千里加急往金陵四周驻军传令。太子想带兵前去,父皇亦不会拒绝,会让他领兵南下,与另外所调兵力一齐前往镇压。只是皇兄这一方行军倒是个难处。”
“原疑惑,阁主所求究竟为何?”白虎皱起眉头。
“现下时局瞬息万变,所求自然也因之而变。”念尘笑道,“若真如我们所想,苏杭之兵乃至徽州之兵与朝师能同时去镇压锦庄,我们便只作壁上观,事后撤回,万不可教人发现。”
文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双目一亮,点点头。
“金陵附近可调之兵俱为锦庄收伏,暑天行军千里的朝师难敌乱贼,我们便趁两军交战时……”念尘顿了顿,随后目光坦然而坚定地道,“……消灭朝师。”
玄舞面色有些疑惧:“可……那是太子殿下啊……”
闻言念尘的表情有些僵硬,随即叹了口气:“那又如何?”
朱雀拦住要继续说下去的玄舞,定了定神向念尘道:“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不,你们不知道。”念尘揉了揉太阳穴,“我自己都不知道。”
“杀了,还能怎样?”文甫挑了挑眉,“镇压锦庄未捷,朝臣会议论太子无能,难继大统。曾经高高地把他捧了上去,届时再把他扯下来,他有何面目活着?”
“不曾听闻太子是这样玉碎之士。”朱雀有些迟疑地看向念尘。
念尘没有回应,只是喃喃地吩咐道:“不论如何,赤朱、墨玄都出兵三千,到金陵附近与靛青汇合。记得若要动手,只助锦庄,且必暗中行事,不可扬旗擂鼓正面厮杀——如若有我阁中人殒命,把尸首带回。只一条,不可叫人发现此一战中有我萦雪阁踪影。”
玄舞仍是柳眉紧蹙,朱雀便拉住她的袖子,郑重其事地向念尘颔首道:“朱玄得令!”
念尘见朱雀如此坚定,也不置可否:“另外我还担心慕容家的事,等如此荒谬的飞令到达杭州和锦城,慕容家就算完了。”
“今上不是认为慕容公是南下游说的吗?若真如此,也许杭州常莽中人都会庇护。”朱雀道。
白虎也点头道:“峨眉蜀山客避世多年,锦城官员的手根本伸不到山上去。便是真要上山捉人,那蜀山客人人道武侯再世,极善以石像布阵,虚虚实实,外人难破。慕容翎得他庇佑,必然相安无事。”
“别忘了今上还发落了慕容族人和近友。可惜慕容家世代忠良,虽领闲职却力维治安,谁想竟毁于今朝。这样的血海深仇,慕容公经世已久也许放得下,可慕容翎年少气盛,怎会忍得住?”青龙反问道,“一旦慕容一家被诛杀的消息传到慕容翎耳中,他能继续淡然处世、潜心修习?如若一朝回金陵,锦庄收留,再扬言要为慕容家雪恨,从前受慕容公荫庇之人必然一呼百应。”
白虎见他今日是难得的神情激愤,便问:“卢二哥从前也受过慕容家的恩?”
众人看去,只见青龙神色戚戚,八尺男儿眼角竟落下泪来:“演幼时家贫,一日玩耍时机缘巧合,撞上从书铺出来的慕容公。当时公年未弱冠,翩翩少年,意气风发。见我小小年纪手拿木刀四下耍弄,便指了书铺门前关公像道:‘小小幼童,竟有关将军风姿。’一面将仆从手中的《千字文》和《三国志》给我,又道:‘只世间不乏武勇之辈,若汝亦能断文识字,必有大成。’”
他说着哽住了,忽地一拳捶在桌上,放声痛哭道:“我谨记公之所言,读书不辍,数十年如一日!今演年近不惑,虽不可谓之大成,却也幸得阁主赏识,领兵千万——而昔年劝学之伯乐竟遭诛灭,教我如何不痛心疾首!”
众人见他哭得伤心,一时不忍。
玄舞也用手背拭了拭眼角:“早亡的慕容夫人亦是青州人,是家母闺中密友,可惜我未曾亲眼见过。慕容夫人产女时母女俱殒,父母还在家中为她们设立牌位以时时祭奠。”
念尘眉心微动:“既如此,靛青在杭州有人手,且保他渡过此劫,也算我不负你二人这些年襄助之义。”
文甫想劝止,被白虎和朱雀不约而同的警示眼神瞪了回去,叹了口气:“虽说阁主此次相帮是给了个天大的恩情,但阁主将来终究要承继大位,届时父债子偿,还是会因为今上今日之决断与慕容家水火不容,但愿不要埋下祸种才好。”
念尘便笑:“并非天下人都如今上般不辨是非。”
青龙只双手抱拳,对念尘深深拜伏,朗声道:“阁主今日之恩,卢演永志不忘。惟有提携玉龙为君死,方能报得一二。”
玄舞也伏身道:“我亦如是。”
念尘叹了口气:“不过是父债子偿,哪里算得什么要你们拿命来报的大恩。”
朱雀只疑惑道:“我今日得闻此令实在不解,今上纵使随性而治,且厌恶莽中之人,可慕容公既有祖上之幸荫庇,亦非莽中之人,还为保金陵出人出力——寻常富贵人家尚且有护院百十人,他慕容家历代都有家兵,早不是什么稀罕事,为何今上轻轻放过了与锦庄议和的金陵三大姓,却非要诛杀慕容公,连群臣反对都不管不顾?”
“因为……元禧年间的事吧。”念尘若有所思地道,“我虽知道一些,但总觉得不至于,也许另有隐情。”
临道二十二年五月廿七,太子辕麾请缨,与羽林少将二人王栎、李非领兵五万自皇城行军东南下,直往金陵。
临道二十二年六月初一,朝中飞令抵杭州,全城上下开始大肆搜捕慕容沛。
期间靛青影卫曾找到在西泠游湖的慕容沛,呈上青龙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昔年劝学之恩洋洋洒洒,又鉴天誓地曰一定保他余生平安。
当时慕容沛坐在湖畔凉亭,身形犹似玉树少年,却已须发皆白,面上也早没了昂扬意气。他读完信后,眉目间满是欣慰之色,笑道:“昔年稚童今已成英杰,善哉善哉。”
呈信的是靛青副统领,自然听青龙说起过这段旧事,不免动容道:“头领时常提起要报昔年之大恩,阁中已差人去锦城襄助公子,还望慕容公随在下离开杭州,在下拼了这条命,定能护公周全。”
“何必再搭上你们的命?数十年来我早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现下终是要我这条命,那拿去便是。”慕容沛站起身,举起豆青釉的酒杯,面对湖水碧玉流彩,缓缓把酒淋在地上,喟然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那副统领见他一心求死甚是不解,却也不敢懈怠,跟在他身后,竟一路跟到了府衙附近。他见情势不妙,忙拉住慕容沛道:“慕容公三思!”
慕容沛了然一笑,伸手解下腰间玉佩掷于地上,又俯身捡起那些温润的白玉碎,轻声道:“他见过此物,你收好呈给他,他知我决心,自不会怪你们办事不力。”
副统领心惊胆战地双手接过,直直跪下,涕泗横流道:“既如此,愿代头领送慕容公一程。”言讫吹响口中铜哨,藏在暗处的影卫纷纷出现,也跪下,众人连磕三个响头,道,“恩公好走,浩气千古!”
哀声直冲霄汉,路人看客无不动容,而慕容沛淡然一笑,缓缓走向出来探查何事的官吏,正色道:“我乃金陵慕容沛。”
三日后南门外市口行刑时,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领头的自称是锦庄少主张承溯派来的,引得百姓们连退三丈远,而刑场官吏一个个拔出刀剑严阵以待。可锦庄人却不慌,一声喝下,不少围在刑场外的看客也抽出刀来,人数是官吏的三倍之多。
见官吏们不敢轻举妄动,领头的便跪在慕容沛身前拱手道:“少主说了,知道慕容世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不会轻易跟我们走,可少主曾与慕容公子交好,他救您只当是救好友之父,不求回报。”
慕容沛也不看他,扭头冲提刀的刽子手道:“别误了时辰,让你招了晦气。”
那刽子手是个彪形大汉,被他这么一说竟拿不住刀,忙回头看监刑官,后者看这么多人劫刑场也发怵,但听那贼人与慕容沛说的话心下也清明了,抖着手取出朱令扔在地上:“慕容公,对不住!”
“慕容公!”领头的忙道,“慕容公子自小丧母,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出门学艺,如今竟要落到家破人亡、生父惨死的地步吗!分明是那上位之人不分善恶,为何慕容公要这样愚忠于他!”
“愚忠……”慕容沛笑了一下,慢慢仰起头,“我慕容家十一代可不都是这样愚忠?每代家主都甘愿受牵制,只为保子孙平安。我和他一样,都改变不了先祖的决定,可他终究是成全了翎儿,让他不必再受人牵制、为人鱼肉。”
他终于看向领头的,笑道:“待我人头落地,望你割下我三缕白发:一缕与我发妻同葬,一缕交予翎儿,另一缕送往蔚山请医鬼代我转交——她虽入京去了,但她阁中会飞鸽传给她的。”他说完叹了口气,“你走吧,往后翎儿便托于瞬兄父子了。”
领头的悲从中来,在他威严的眼神下不得不退下。
慕容沛掉转了个方向,面西北而拜了三拜,高声道:“臣慕容沛,谢主隆恩!”
手起刀落。
听闻杭州金陵二地夜降冰雹,毁坏了不少民居。冰雹过后,竟是簌簌小雪,顷刻间覆盖地面。杭州城里当日观刑的众人见状无不垂泪涕泣,悲痛万分;而金陵城里不少曾经受恩于慕容沛之人,被发跣足长跪于雪中痛哭流涕,而后触阶或咬舌而亡。
青龙闻知慕容沛的死讯,急火攻心,不等告假便急急往杭州去了,有随从回阁中禀告称其在路上数度呕血昏厥,等到了杭州连站都站不稳了。念尘也默然了许久,喟道:“让他好生将息,不必着急回京。”
湍洛收到蔚山来的信鸽,起初还以为是寻常信报,瞧见鸽子脚上的金管才始觉不妙。霖若本来在誊抄手札,见一向稳重的湍洛颤栗着拆开金管,从里面拿出一束花白的头发,忽地抱头哀叫了一声,忙扔下笔跑过来扶住她。
霖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湍洛那双总是冷清无波的眼中,簌簌地坠下泪来。她茫然地看着霖若,却又像是隔着她在望向窗外九霄晴空,喃喃道:
“走了……走了……故人中大约他是第一个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