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酒吞童子在京都一带名声日盛,只不过都是些恶名罢了。京都的男人们一个个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京都的闺阁少女们,却始终在恐惧中对他抱着向往和迷恋。
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当他又一次将前来与自己幽会的贵族少女送入黄泉时,他突然感到有些无聊。说到底,她们并没有谁真正爱他,她们爱的,不过是对平庸生活的叛逆,和陷入爱情的感觉。他满足了她们的一切需求,然而并没有谁来满足他。她们的死亡也不能。
感到无聊的酒吞童子像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京都的夜晚。在这个阴阳共存的时代,人类按照贵族制定的法则,将自己牢牢困在一片方寸之地,以至于京都的夜晚,寂寞得就像连回忆都没有一般。
直到他听见了那月色下的歌声。
那歌声缱绻温柔,将他带回记忆中那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中。他如同海上被摄取心魂的船员,一点点被牵引至歌声来源处。在那处栽满枫林的庭院中,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身着一身唐红衣裙,在另一个男人的笛声中轻歌曼舞,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跟那些迷恋他的少女不一样,那个女人的眼中没有索取,没有贪婪,只有施与。她对那个男人的情意有如夏季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剔透得让他嫉妒。
是的。在那晚之后,在连续的窥视之中,他开始嫉妒那个被女人深爱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呢?和许许多多平安京中软弱无能的贵族一样,他唯一的本事不过就是用一些绮丽的情话为众多被困缚在家族权势之下的女子编织一张让她们不再挣扎的网而已。凭什么他就能得到那个女人纯粹的爱呢?当酒吞童子再一次从与平安京贵族少女们那以死亡为目的的恋爱游戏中抽身而出时,他突然感到索然无味。在一片虚无的颓丧之中,他来到那座庭院之中。这一次,没有那个男人,只有那个女人坐在枫林之中独自饮酒。
那时正是秋天。天气好得就像以后许许多多他独自在大江山山顶饮酒的日子一样,天空是深邃而高的蓝,枫林艳红似火,映衬着黑瓦白墙,一片肃穆。只有她仿佛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却因这格格不入,给这庭院增添了鲜活。酒吞童子看着那女人半卧在枫树下,一手支头,一手倒酒,脸上没有了和男人在一起的深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冷漠。
她到底和那个被平家抛弃的女人是不一样的。隐在暗处的酒吞童子默默地想着。
“不出来吗?”女人突然的出声打断了酒吞童子的思绪。当他从暗处走出来,只见女人端着酒杯向他示意,“要不要来一杯?”
酒吞童子附身接过酒杯,径直坐到女人身边,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什么时候暴露的?”
“从一开始。”女人转过脸看着眼前这个让无数京都贵族少女以死亡为代价也要求得一顾的男妖,神色似怜悯似肯定,“你喜欢我?”
他觉得女人的话很可笑,从来没有哪一个少女会这么问他,她们只会或羞涩或大胆地告诉他自己的爱恋。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或者女妖会用这样肯定的语气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想否认,但身体却先语言一步肯定了女人的话。
女人似乎对他的肯定有些诧异。她放下酒杯,一手抚上酒吞童子的脸颊,端详了他一会儿,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皮囊——你是想要我的爱吗?”
酒吞童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女人却已经笑开了。她一边笑,一边将白皙柔软的双臂缠上酒吞童子的脖子:“那么,来爱我吧。”
他想说,他不想要这样,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那杀戮的欲望,何况他并不想像那个男人一样粗暴地占有。然而他的身体再次顺从了女人的意志。在最亲密的相拥之中,他感受到了对方的痛苦和解脱——那对于无望爱情的痛苦,和决绝离去的解脱。他头一次在这样的相拥中控制住了想要杀戮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喜悦,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女人那里得到了救赎。
当他们终于分开,他贴着女人的耳鬓,轻轻地告诉了她自己那个早已被抛弃的名字:
“我叫行舟。”
可是他被推开了。那个才与他有了最亲密关系的女人,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不过一夕之欢,既然你刚刚没杀我,那么以后也不用再见。”
“你……”行舟顿时了然,有些嘲讽,有些不甘,“你连我是谁都知道了?为了那个庸俗的男人,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女人都是这般愚蠢。”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女人将散落的衣裙穿好,把自己打理得如同这枫林一般肃穆,“我见到你时原想用这样报复的方式来了结自己。结果发现这确实是一种再愚蠢不过的方式。我本就犯过一次错,再因为怨恨那个庸俗的男人而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那就是蠢上加蠢。”
“那……你后悔了?”
“如果你是说,刚才与你的事,我不悔。”女人看着行舟笑道:“不过,以后也不要再见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你因此想要取我性命,我也随时奉陪。”
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行舟低声笑了,“我既然在刚才没有取走你的性命,以后也不会。不过,作为交换,今天这里依然要死一个人。”
行舟不想承认女人的洒脱让他更加嫉妒那个男人。即便被伤害至深,她也不愿去伤害对方。那么,实质性的报复就由他来完成好了。在处决了那个男人之后,他与她将再不相见。
如果一切都能按照理智的设想走下去,会变得更好吗?后来的行舟每每回想当年,都会更深地明白为何中土的诗歌总是喜欢去歌唱痴男怨女。因为情不知所起。
他就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重新返回京都,迎来了生命中第二次危机与转折。
当他找到那个女人时,她已经成为源家一个低等侍妾。与之前那个男人不一样,源家有晴明生前留下的结界,以及不知凡几的除妖法器。在与源家请来的阴阳师们拼死一战后,源家的家主终于惧服于他的妖力之下。放他进入源家的后院之中。
在源家后院似曾相识的枫林之中,他再次看到心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和第一次相见如此相似,同样的好天气,同样的美人,以及同样的美酒。只是美人见到他,神情似喜似悲。
“你为何要来?”
“我想来便来了。”
听到行舟的回答,女人低头一笑,将酒杯斟满,递向他:“只有薄酒一杯,聊以相陪。”
行舟看着女人稳稳地端着酒杯的手,忽然爽朗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在被酒中灵力灼烧得生不如死时,行舟紧紧抓住女人的手,“这下,你是我的了。”
女人叹息着摇摇头,道:“何苦如此……”
“因为他蠢。”源家的少主提着拥有上百位阴阳师念力的长刀走入这庭院,将刀锋送入行舟胸膛,“没想到凭借皮囊杀人的酒吞童子,最后竟也要死于女人的皮囊之下。”
“不!”女人扑过去抱住神魂不稳的行舟,抬头向源家少主斥道,“他已经必死无疑,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酒吞童子乃妖界一方领主,妖力强大到可以自愈,如果不令他彻底魂飞魄散,我京都将永无宁日。”源家少主淡声说道,“红叶,难不成你也迷恋上了这妖怪的皮囊,要放弃你的自由吗?”
“呵,”红叶惨笑一声,“当日我与他说过,我有二错:一错识人不明,二错轻忽自家性命。如今看来,我不仅是蠢上加蠢,简直就是愚不可及。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妄想将自己的自由作为谈判的筹码交付于汝家,而不懂得这本身就是我的所有,哈哈哈哈……”
红叶的话并未引起源家少主心中波动,他将行舟胸膛处的刀抽出,正欲收回之时,却见红叶撞上刀尖。
“你!”
“呵,童子切安纲,沾了人类的血液,就会变成妖刀了吧。”红叶嘲讽地看着源家少主,一字一句地说到,“你们欺我、辱我,将我如同玩物转送,又让我去做你们这些人不敢做的事。这就是京都贵族的脸面。好,好得很!”
“我以魂魄起誓,无论将来我入何种轮回,定要这京都的权贵覆灭!”
红叶话落,庭院中妖气大盛,一团耀眼的红光将红叶与快要消散的行舟裹挟住。源家少主不得不抬袖遮眼。待红光散去之后,庭院中竟不见二人踪迹,唯有手中的童子切安纲散发着诡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