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明月从东山升起,淡淡的光线照在竹海之上,投出一片片浓厚阴影。
云彩掠过,天地间一下子黯淡无光,霎时最亮的一点,便是少女手里和她身后的灯笼,好像是月亮坠落人间,附在其中。
扎着两个髻儿的白裙少女,来回踱着步,红色的眼睛时不时往竹栏外张望两眼。
半人高的草丛里,陷下去了一块,卧着个小童子,头戴瓜皮帽,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悠闲模样与少女的躁动截然不同。
少年的左腿架在右腿上,缓而慢地颠簸摇曳着,透着精明的目光扫过身前少女,懒散道:“急有什么用?你急,她们……”
“呀!来了——”
少女耳朵里显然没有听见少年的话,灯笼随着她飞奔身体而剧烈摇晃。
风停,少年直起身子,吐出嘴里长长的草,瞳仁里映出少女雪白衣裙。
小路上两个人影逐渐清晰。
纪棠远远地就看见两个黄色点子,心中料到是他们在等着自己。月隐云中,烛光愈发璀璨,她索性站在原地,张开了手臂。
不多时,一股馨香扑来,怀里多了个温软的少女。
“棠儿,你可算回来了!”
少女环住纪棠的脖颈,她尚且不到纪棠胸口,整个人几乎是挂在纪棠身上。
纪棠虽然欢喜,但呼吸渐难,推推她,笑道:“你轻点儿,再用力我可断气了。”
少女蹦跳几下,笑着嚷嚷道:“就用力,就用力,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久不回来了?”
乔芸芸弯腰捡起她丢开的灯笼,偏着头,含笑看着二人,轻轻说道:“小雪,你没有看见我吗?”
小雪松开纪棠,眨着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怎么没看见?芸芸是好孩子,隔三差五就能见一面,她呢?”
乔芸芸白皙的脸庞在莹莹烛火之下,有了温暖的感觉,视线落在纪棠身上,似怨似嗔道:“棠儿不一样,在外头玩野了,心里早忘了我们这些人。”
“可不是吗?”小雪说着,半弯下腰,手指微曲,要挠纪棠腰肢。
纪棠最是怕痒,身子一闪,躲到乔芸芸身后,不禁变色道:“你可别乱来啊!”
乔芸芸侧身,正对着小雪,从衣袖子里伸出二指,对着东面点一下,柔声道:“我们回来还有事情要忙,别闹了。”
小雪嘻嘻一笑,身子一晃,往乔芸芸右侧扑去,她那一下原是虚招,料准了纪棠会往左面躲,纪棠见她要抓,果然向左闪身,小雪扭腰,双手正好按在她手臂上,一拉一扯,便将纪棠压在身下。
乔芸芸看着纠缠的二人,摇头微笑着。
“你啊,同样的错误总是一直犯,就芸芸那瘦弱身板,哪里护得了人?偏偏你一遇事情,还好往她身后躲。”
因这一通打闹,小雪的一个发髻混乱间松了开了,几缕黑发垂下,落在纪棠脸上。纪棠晃了晃头,想要甩开,结果弄到了鼻尖,越发瘙痒,手又让人束缚住,一时苦不堪言。
“好好,你说得都是对的,好了吧?小雪,你也不是之前纤弱的小女孩了,一直压在我身上,我可受不住。”
“你这话,可是说我胖了?”小雪嘟嘴质问道,腹部用力,更重地压住纪棠。
纪棠闷哼一声,使力推开了她。
二人面对而坐,互看了一眼,双双笑了起来。
纪棠指着小雪散乱的头发,“可不成了个疯婆子了吗?”
小雪咬牙,一头撞到纪棠怀里,“你又好的哪里?疯子的朋友会是正经人吗?”
纪棠哈哈一笑,扶正她的身体,问道:“你这头发要怎么弄?”
小雪挣开她的手,从地上跳起,她白裙上沾了不少灰,好在拍了几下,也就散了。整好衣衫,抬手将另外一个髻也解开,以指作梳,拨了头发,任由它们披在背后,在风中随意起落。
发如黑绸,少女亭亭玉立,伸出带着花环的手,对纪棠笑道:“还不起来吗?”
守神山像是一条伏在地面的长龙,峰峦起伏,翠竹漫山,越近,凉气越重。走入竹栏,多出一条铺着石子的小路,尽头通着石头台阶,竹叶掩映下,只能略微窥见一二。
青越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衣裤上粘了许多草屑,他却全不在乎,拍也不拍一下,径直来到小雪身边。
小雪正要与他说话,却见他抬起手来,虚握成拳,冷不防敲在她的头顶。她揉着被打的地方,本就红红的眼睛,一下子更红了。
“你怎么又欺负人?”纪棠拉过小雪,脸上微有不满之色,
青越慢慢悠悠道:“你们说话的声音可真不小,远远往别人耳朵里钻。”他的目光忽然越过纪棠,对准了小雪,黑色的眼瞳闪过一丝锐利,指着乔芸芸道:“你方才喊她什么?”
小雪瞪着满是无辜的眼睛,怯怯道:“芸芸啊。”
“芸芸,芸芸……”说着,他绕开纪棠,出其不意,“嘭”的一声脆响,又敲了小雪一下。
“神女的话你又忘了是不是?她现在是谁?是毓襄仙子!”
小雪看了眼乔芸芸,又委屈巴巴看了看青越,青越眉头微锁,一脸严肃,瞪了她一眼,小雪咬住红唇,朝他点了点头,小声道:“记住了。”
乔芸芸嘴张了张,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一双眼睛在月华下,氤氲着难以言说的东西。
纪棠从锦袋里拿出几个枇杷,递到低头不语的小雪面前,笑了一声,道:“吃一个,可甜了。”
小雪接了过去,她年纪不算小,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守神山,身边来来去去,始终是那几个熟悉不过的人,故而还是孩童的天真心性,见了吃的,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欢欢喜喜地开始剥枇杷。
纪棠见状,稍舒了心。
青越哼了一声,摊开手来,朝着纪棠晃了几下,“只给她,我的呢?”
看他故意板着的脸蛋,纪棠不由发笑,“青越大人厉害威风,怎么会喜欢这个呢?”
青越转过头,叫道:“不给就不给,谁还没吃过呢!”
纪棠笑了笑,掏出一颗枇杷,三指捏着,如拿着贵重珠宝,在他眼前慢慢扰了一圈,语带引诱:“还要不要?”
“给我就要!”青越即刻绽出喜色,一把夺下。
小雪边吃,边抬着眼皮偷偷瞄他。
青越发现了,龇着牙,恶狠狠道:“看什么看?”
小雪却是毫不惧怕,扮了个鬼脸,跑到乔芸芸身边,抬起手,两颗黄灿灿的枇杷立在掌心,“芸……这个比我们山上的甜,你也尝尝。”
乔芸芸的眼睛滑过枇杷,落在纪棠身上,从她腰间锦袋移到她脸上眼眸,一字字道:“我不吃。”
青越推了纪棠一把,大拇指按在鼻侧,其余四指飞快扇着,戏谑道:“酸死了,酸死了,你还不快去哄哄?”
小雪挠挠头,一脸不解:“什么酸了?这果子分明甜得很呢!”
青越手指捏住下巴,脱出长长一截,好像那里生了胡子一般,面上一片高深莫测的神情:“小孩子家家,有些事情,你长大才会懂的。”
三人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不觉间,月已近中天,地上好像洒了一层秋霜。
乔芸芸打了哈欠,道:“走吧,已很晚了。”
小雪闻言,不再啃枇杷,拉着纪棠的手摇动着,“你这次来,可要多留几天,在百花崖,我攒了很多好吃的,就等着你回来吃呢。”
青越嘴角一勾,笑嘻嘻道:“你说的要是那些萝卜干的话,我劝你可早死了心吧,前几日下雨,把你那藏萝卜的兔子窝给淹了,水今天还没下去。”
“你胡说!”
纪棠忙攥紧小雪的手,不让她挣脱开来,嘴里安慰道:“肥鸟就是这个德性,小雪,你可不要让人骗了。”
“我胡说?我骗人?”青越摘下帽子,往天上高高抛去,接住了,又是一抛,玩得不亦乐乎,“你自从听了她们要回来,日日在这里等着,当然没心管兔子窝喽!”
小雪甩了几下手,见实在甩不掉,肩膀一耸,呜呜咽咽道:“那是、那是我特意留下,要给棠儿吃的……”
萝卜干可大可小,若是平常时,她大可以送她一堆,可这却是人家要送她的东西,说喜欢,如今没了,更惹人难过,说不喜欢,白辜负人一片真心。纪棠除了替她擦去冒出来的泪珠,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来。
便在这时,乔芸芸轻笑一声,“小雪你看,这是什么?”
她的手从背后伸出,赫然握着一个紫红色的萝卜,烛火月光下,看着水嫩多汁。
小雪抱着它,登时忘记再哭。
一旁的纪棠,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说青越几句,话到口边,反而对着他的背影,换了一个略带讨好意味的笑。
“这几天,要是有人来百花崖找引灵花,可不要太过为难他,全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好不好?”
小雪啃着萝卜,安静地点点头。
“快些走吧,还有多少功夫给你耽误?”说时,乔芸芸提了灯笼,衣袂飘然,先一步往台阶上走去。
青越的帽子丢偏了,掉进了草里,等他找回来时,三个人,只剩下四个人。看着即将没入竹林的身影,他幽幽叹道:“芸芸最近脾气真见长,时不时就生气挂脸,她方才走过我身边,身上散出的寒气,差点冷得我牙齿发抖。说,你们谁惹气了她?”
小雪道:“她生气了吗?不见得啊。”
青越白眼一翻,“你懂什么?我说她恼了,她就是恼了!”
纪棠手指点了青越的头,笑道:“好霸道的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不让我们雪儿喊,自己那一声‘芸芸’倒比谁都顺嘴。”
小雪一面吃萝卜,一面附和着点头。
“我认识她可比你早,从小就这么叫了。”青越露齿而笑,“话说回来,你就肯就她一声‘毓襄’?”
“芸芸,毓襄,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一个人吗?”
青越扶额,无奈道:“好好吃你的萝卜去。”
纪棠将带着的枇杷全倒进小雪口袋里,本还想问问他们可知道徽息神女为何喊她回来,又想,都走到山脚下来,好与不好,都要面对,索性随它去吧。默然一笑,和他们道完别,转身踏上蜿蜒的石子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