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委地轻纱,颤动珠帘。
温热的水汽扑到纪棠脸上,纪棠微感不适,停下步伐揉揉鼻子,等她再往前走时,前面两人已和她隔了很远,他们的白衣几乎要融入白纱中了。
纪棠心中不忿,她一个被请来救人的,居然受到此般轻慢,天理王法何在?转而又想,这其实是场交易,并非是她无偿善举,于是激愤瞬时消失,她小跑赶上去,不想已然到了地方。
白荷吐蕊,四方红栏之中,垂下来的丝纱宛如伶人曼舞的水袖。毛色鲜艳的虎皮地毯上,躺着一个女子,青丝散落,两眼微阖。
上官淮柔先走上平窄木桥,上官柳在她身后。
蒙蒙水雾,荷香幽幽。除了草木清香外,还有一个味道。
上官淮柔好看的眉头皱起,无有悲喜的眼里平添一丝锋利,她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女子手里酒壶,声音里含了丝愠怒,质问道:“药医的话过耳就忘?”
狭长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布满血丝,灵拂醉眼朦胧地看着上官淮柔,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绽出一个绚烂无比的笑,指着她痴痴道:“我认出你了,你是淮柔?”她问得更加急切,急切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只要说对了答案,就能得到一颗糖吃。
“你是淮柔,你是淮柔,对不对?”
上官淮柔抛开青玉酒壶,稳住灵拂摇晃欲倒的身子,眼风扫了一圈,只见纱帘飘荡如烟。
“他呢?”她没有回答她问的问题,那个问题不值得她回答。
灵拂摇摇头,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没有吃到糖,她脆如铃铛的声音哑了下去:“也许是回去了。”
说完,她便挣脱开上官淮柔,雾气氤氲的眼中无限茫然,只在看到那壶酒时迸发出一点光彩,手脚并用爬到酒壶落地的位置,握住壶身,咕咕猛灌了几口。
那架势,仿佛她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遇见了一泓清泉,于是贪婪地想要从中获得生机。
上官淮柔跟了过去,丝毫不带犹豫,一掌挥在壶上,又快又准。
灵拂没有预料,错愕间隙,酒壶已从她手里跌落,酒水滴到她的衣裙上,酒壶则在毯子上滚了几圈,穿过栏杆,掉入温泉池子里,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
灵拂怒道:“你这是作什么?”
“你又是作什么?”
灵拂怔住,如梦方醒地看着上官淮柔,许久后,她抬起臂膀,长长的红袖遮住苍白脆弱的面颊,呜咽声时断时续,虽竭力忍耐压制,她的肩膀仍微微抖动着。
水雾更浓,浓得如同少女看不通的心思。
纪棠推了推上官柳,“秀云珠是个好宝贝。”
上官柳瞧着池子里红尾锦鲤,漫不经心道:“你救他时,我们都看出来了。”
纪棠道:“秀云珠只能治疗外伤。”
上官柳拿起栏杆上的紫檀碟子,往水里抛了一把鱼食,水花翻腾,池水中零散的鱼挤成一团,争抢起为数不多的食物。
“可治疗外伤,已经很好了。”
他说话时依旧是散漫的口吻,不知是没听懂纪棠的暗示,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纪棠默认为后者,她不由气恼,“你清楚的,她心里的病比身上的伤要严重。”
上官柳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淡淡看向纪棠,脸上是他惯有的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个人心里的伤痛,吃药没多少用处。”
纪棠说完,神色忽然有些落寞,上官柳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笑道:“我知道。”
纪棠反问:“你不担心?”
上官柳轻笑,淡然道:“你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水中泛起涟漪,是他又掷下食物。
纪棠冷笑,语中带刺:“灵拂是为了你妹妹,我不欠她。”
“不错,”上官柳赞许着点头,“可你莫要忘记,你要的东西,眼下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微末的笑意慢慢从纪棠脸上消逝。
她没能换来孙姝婉的人生。当时灵拂冲动之下,一剑便要去刺孙柯,上官柳急急挡下,不想灵拂竟铁了心要让上官淮柔脱离凡身,从愤怒中抽离后,一指击晕了上官淮柔,强行断了孙姝婉命数。
上官淮柔魂魄还未有从孙姝婉的凡人躯体里出来,一道天雷便直劈下来,上官柳毕竟是上官柳,千钧一发之际,结印布出一道屏障,护住愣住了的灵拂。
然而命薄的反噬之力又岂是可以阻挡的?
滚滚雷霆宛如愤怒的火龙,一圈一圈盘桓在屏障之上,狰狞扭曲,寒光四射。
陷在其中的灵拂知道扰乱因果会有后果,却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如此严重。如果不是她意气用事,事情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可笑她不但害了自己,又连累了别人。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色身影,她方才的一腔热血凉了个彻底。
外面传来上官淮柔焦急的呼叫声音,里面上官柳被天雷强大的力量逼着后退。
屏障愈来愈小,上面的裂纹越变越大。
黑色的雨,哗哗下着,密集地不见雨丝,好像天河的水一瞬间倒灌人间。
涟漪淡去,红鲤等了会儿,见迟迟没有新的食物,很快四散开来,又嬉戏在圆润碧翠的荷叶间。
灵拂哭声渐渐止住,她靠在上官淮柔怀里,上官淮柔下巴支在她的肩头,她们依偎在一起,像是一红一白交错的树枝。
纪棠凝望着这幅画面,静静看着上官淮柔的丝绢,一点一点,轻而缓地拂着灵拂面颊,待那抹浅淡的紫色扫过后,细嫩的脸颊上再不见泪痕。
她的目光逐渐从灵拂转到上官淮柔脸上,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端详她,上官淮柔和孙姝婉几乎一模一样,但细看之下,在细枝末节处又些许差别,上官淮柔眉毛颜色更浓,更细,眼睛偏长,尾端上挑,于是,同样漠然冷淡的眼神中,上官淮柔透出几分孙姝婉没有的倔强执拗。
明梧和叔烨是不是也有不同的地方?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亮起,可很快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只余下一节又细又短的线丝,火苗在上面苦苦烧着,烧得很慢,因为它还不想熄灭。但是纪棠毫不犹疑浇了盆冷水,她怕它复燃,于是又踩上去,狠狠碾了几脚。
这个念头消失不见了,纪棠只捕捉到一个模糊幻象,朦胧得宛如一个梦中的背影。
是谁呢?
她心里忽然一阵钝痛。
似是舒缓心情,纪棠更加细致地去看上官淮柔,看了一会儿,又歪过头看看上官柳,半晌过去,踱到他眼前,品鉴似地说道:“你和她没一处地方是相似的。”
上官柳“唔”了一声,没再多言。
“但不认识你们的人,见过她,再见了你,一定会晓得你们关系亲密。”
放下碟子,上官柳挑眉看着纪棠,弥漫的水汽中,已快分不清楚哪里是他的白衣,哪里是雾气。
或许,他的一身衣裳本就是云雾制的,再薄的料子也不会和他的衣衫一般轻盈,一般飘逸。
“这是为何?”上官柳饶有兴趣问道,眼中笑意真实许多。
“除了外貌,你们很像。神态,动作,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很像。”
上官柳嘴角也勾了起来。
纪棠淡漠一笑,“有一处你们最像。”
“哪里?”上官柳摇着折扇,静静等着纪棠接下去的话。
“是运气,”她手指指着上官柳,又指向上官淮柔,最后停在灵拂处,“你们三个运气好得如出一辙。”
刀剑无情,耍刀舞剑的是人,人有眼睛,那双眼睛会告诉它的主人,这样的人杀了可以扬名立万,这样的人杀了难得善终。
天雷虽不是人,可同样有眼睛,知道什么神仙可以劈死,什么神仙不能劈死。
赤灵水族的公主与孔雀王族的王子都是不能劈死那一类,所以眼下灵拂坐在虎皮地毯上,上官柳站在纪棠眼前。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上官柳边摇着扇子,边审视纪棠,他始终不懂她何来的此种情绪,思量了良久,还是没有头绪,索性直接开口道:“你怕是忘记自己是战神之女了?”
纪棠嘴角弧度更加大,可脸上的笑淡薄得一把水就能洗掉。
“凛夜战神的女儿,和各族的公主王子没什么差别。既如此,你为何……”
“为何嫉妒?”
上官柳点头,转而又摇摇头,“比起嫉妒,你更多的是看不起,和一点……不甘心。”
纪棠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水阁传的很远。
红鲤摆尾跳出水面,似乎要看看是什么乐子。
身后的灵拂耸耸肩,对上官淮柔耳语道:“她知不知道她这幅样子有多可笑?”
上官淮柔没有回话,目光始终停留在纪棠的右手上,那只手很平常,和左手一模一样。只是左手被纪棠用来拍着胸脯顺气,而它此刻正搭在上官柳肩上。上官柳既没有让她将手拿开,也没有自行躲避,他任由它停在了那里。
不够白的手掌留在如雪的衣服上,远远看去,好像个污点。
近处也必然如此。
上官淮柔蹙起眉来,眼角含着一丝冷笑。
纪棠笑罢,朗声道:“有时候,我真要以为你是知己了。”
上官柳收了扇,悠远的目光扫过弥漫着的水汽,纱帘晃动,他脸上的神情难以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