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美子今日过来,更是为了想起来的另一件事。这件事对她来说,与松本出事或许也有关。
“我记得这里,须坂第二中学……那次是松本带我们来的。”
“那大概是八月份的时候,太阳像今天一样。”
她环顾四周,像是从自我保护的半封闭外壳中游出,缓慢地辨认周围的景色。
“松本中学时住在这里。他就是须坂二中毕业的学生。”
“当然他在校的那时候,还根本没有环保社。”
她认出了这里,手臂缓慢抬高,平平地向前伸去。她指向旁边的某处小巷——
“在那里,我们就是从须坂二中门口,一直跑到那里才出来的。”
她的语气呈一种怪异的扁平,仿佛被无形之物挤压过。
町田在电线杆旁边蹲不住了。他搓了搓警服里咋凉的胳膊,瞅了眼不像是要接话的高桥廉,颤巍巍地开口提问道:
“你们遇见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一路跑过来?”
这里离须坂第二中学自然不远。但大几百米的距离,显然也不是随便玩闹跑两步;何况就听这姑娘的语气,他们自然也不是因为玩闹。
“那一次……我们碰到了中学环保社的学生们,他们在校外围拢着一个……「人」。”
清水美子苍白地闭着眼。
她满额细微的虚汗,似乎也随着骤起的寒毛,传递到了老巡警的头上。
清水没再看向小巷:她的目光定定不动,已然穿透了回忆,不幸地再度瞥向了那一天。
“那些学生,那些配饰统一的、环保社的学生……和那个奇怪的人说笑。”
那人身袭长黑袍,过长畸形的兜帽遮面,甚至遮住了脖子和下巴。
那是一种完全不会被错认成什么搞怪装扮,而是直接叫人避之不及的——
一股无形的阴暗。
尽管那遮面的黑袍人与笑闹的中学生站在一起,却也完全沾染不到一点欢乐的气息。
但行人自顾自地穿行而过,仿佛没有更多的人看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普通地看到他。”
甫一回忆当时的情形,似乎就足以叫她畏惧。
她半阖上眼,胃疼似地捂住胸腹,缓缓地弓了一点腰下去。
“我们看到了。”回忆染上痛苦,重新开始变得鲜明,“所以,那些学生……”
老巡警手忙脚乱地拉住清水的手臂。
但清水借着他的搀扶,硬是站直了身体。她急促地呼吸,显然眼前正在发黑,目光落不到固定的点位上——
那些簇拥着他站成一圈的中学生,倒是轻易地、或者说自主地被这股阴冷的气场扭曲,嘴角抬高,笑脸变得叫人不寒而栗起来。
他们都在看我们。
“当时,他们指着我们,问那个「人」——”
“……「他们也会发芽吗?」”
.
“……「发芽」?”
町田下意识问了一句。但他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含义,而是心急火燎地紧紧盯着清水美子,生怕她下一刻就突然昏厥过去。
自从高桥警探这个外来的负责人临危上任,他们揽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回出来办案,又要来一出事儿,町田急得简直要上火。
町田胡乱祈祷着这位证人的安全,一边余光自以为地狠狠刮了高桥警探一眼。
他才发现,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那警探悄无声息地上前了一点,站在让他心里一惊的距离。
高桥身子不动,向上抬起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这位证人的一举一动。
町田让他唬了一跳:“警探,我们这次——”
“……请听我说。”
清水却拦下他。
她反过来握住了老巡警的手臂。她意外地坚持,仿佛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再度探入这段回忆。
当然,当然。町田松不开她。她的手像铁钳一样。
他没有注意到,那姑娘的手快要像雪一样白。
“那蒙面人个子细高得怪异,像是个拉长的假人。”清水说道。
“听见学生们的话,他朝我们转过‘脸’,看了我们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然而老巡警心里还顾不上自己。他任由这姑娘抓着,被清水美子的后续吸引:
“他说了一句话……”
“那鬼东西还说话?”没说完,町田便也反应过来,这不是警察该发怵的地方。
他下意识又问:“你们当时离得足够近,近到听到他的声音——”
一句听不清的话,一个看不见的「人」——
可这显然不是足以说服一名巡警的证言。
清水美子没有回答。借着眼前的黑光,清水美子几乎重见了她的那一天。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特征?”町田急急问。
“你们当时的几个人里,有人看到他了吗?”
清水茫茫然地低下头。
她的目光放的很空,逐渐朝向远处。
“我看不到。”她呢喃着说,“我不该看见。”
“我分不清,是起了风,还是他在掀开袍子看我们。但就是那一瞬间……”
“我跑出小巷,擦着货车的边缘摔到路边,恰好就只有那一刻——他的脸露出了一半来。”
“他的脸,他的皮肤,就像——就像……”
清水美子说不出了。
起先是埋下头,然后弓起身,她向下弯成半圆状。接着,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有什么咯咯的响声,接连不断。
——“「是……种子。」”
“那个人……在寻找合适的「种子」。”
她含混的声音有些变化,不像是嗓子发出的:
“种子……种子是我们。”
手刚刚还扶着她的町田惊得一跳,一个猛撤步后退,才觉不对,又要夺上前来。
他被警探扯了把固定,这才听出——
原来这仿若袭击的声音,其实是清水美子的牙齿震颤发出的。
町田发觉,这姑娘此刻的表现,和他们的嫌犯水田在袭警前的动作很像。
町田不由得看向高桥警探。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身体仍不住地向前,仿佛只需要一个伸长的指令——
而警探挡住了他。
“放松。”警探轻声说,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
町田忘记了,这人显然不需要谁的护卫。反倒是高桥警探跨前一步,轻而易举地把这紧张兮兮的两方隔开了。
即便是面对这样‘异常’的行为,高桥警探的脸上也瞧不出到底是否紧张。
高桥松开手,这次记得没只管自己行动,先看一眼町田。
老巡警和他直着眼对视,没咂摸出这警探是什么意思,就见高桥近乎叹口气,不理会他,自行上前去,无声抬手点在清水的肩头。
“听我的问题。”
清水刚刚的架势虽然吓人,身体却没水田那样僵死,蜷下去的腰背很快得以直立回来。
“不需要自己描述,不要细看回忆里的东西。”高桥廉平静地建议她,“你只需要听我要求的回答就足够了。”
“是前者就回答‘左’,是后者的话回答‘右’。不要复述,只作回答。”
“如果是都符合或都不是,就只点头或摇头。”
仿佛被高桥警探的态度感染,那姑娘深吸一口气,很快也平静下来。
她最后微微闭一闭眼,紧抿下撇的嘴唇透出一种异常的坚决。
高桥警探伸手捏着她的肩膀,像自湍河中握住一块石头。
“很好,清水小姐。接下来,继续听我来说。”
高桥廉的问题都颇为古怪。
老巡警逐渐听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但因为刚才自己错过了和高桥的配合,这会儿硬撑着脑子打转,不想以后更顺理成章地被这家伙抛下。
他费劲琢磨着,发现高桥问东西总是两个一组,叫那证人姑娘选了一边以后,再就着这组的内容里面细问。
町田慢慢发觉,这样的确能达到快速切入,由大类至小类、模糊至清晰,节省了相当的时间。
清水美子越发闭上眼睛,口中单一重复默念着‘左右’——凭此自我催眠,亦或是因为肩上那一点压迫的重量,她的呼吸逐渐落回实地。
最先是一两个问题试探,尽管清水使劲蹩着眉头,却顺利地答了。但后面几次,她却应得缓慢,口型迟疑地张合,越发在‘左右’上各自停留。
高桥警探微微地停了下来。
清水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问话。但在这些问句中,仿佛始终有缺失的一块,叫清水无法完全利用这样的方式选明方向。
“「虫子,木头。水,泥土。」”他忽然说。
“他的外表有什么异常吗?那一瞬间你瞥见的,是否与上述提到的某一种有关?”
这一次的提问似乎是关键。清水的面孔绷紧了些,她忽然主动睁开了眼。
她没有回答左或右。
“我看到了一点……”女孩嗫嗫嚅嚅张开口,“他的脖子和下巴,他的皮肤——”
“那上面有一个褐红色的,一圈圈的东西。阳光下的那种纹理,我总感觉应该见过,但是想不起来。”
“那就像……”
女孩脸上再次露出不安的神色、又逐渐转化为恐惧。
她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随着过分清晰的记忆重新开始变化。
“是的。我一定从哪里听说过……”
——那个黑袍人‘看’向她。
过长的兜帽遮掩住大半脖颈,垂在黑袍人的脸前,好像是泥墙上枯死的爬藤。
他完全遮住的面孔——推测是属于“前”的那一面,一直转向清水美子他们。
清水美子在逃跑。黑袍人鬼影似地坠在后面,仿佛小虫或落叶贴在背上,送来那些中学生们的笑声。
那追猎的黏着感,即使看不见也叫人发冷。
高桥廉敏锐地即刻截断她:
“不必非要回答清楚。我们再换个问题。”
她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不再贸然补充和解释,而是安静注视着町田和高桥。
“那黑袍人的身上,有类似环保社徽标的纹样吗?”
清水抿起唇,很快地摇了摇头。
她动作依旧小,却坚实了许多。显然,至少是这一点,她也已经努力去回忆探寻过多次了。
高桥衡量她的反应,沉思似地低低垂下眼睛。
同时,这警探不作声地一摆手势,惊醒身旁正听得聚精会神的老巡警,提示对方把这些回答记下来。
这个町田很擅长。在不期然陪着警探他们几个连轴转的这一段时间里,至少记录仍算是他自信还拿得出手的一项。
然而今回,他下笔的时候却多少有些迟疑——
不知能否顺利记下那些与其相对照的真正答案,还是隐晦地记录这一套奇怪的问答。
“——照常记录清楚就好。”
又一次地,高桥就好像是听得到他的为难;不需等他开口发问,就说:
“没有关系。你来记的话没有问题。”
……
这场询问持续的时间,比老巡警预想的要短一点。
明明有几次,清水仿佛回忆不下去了;高桥警探却总能找到一些办法,叫清水重新平静下来。
最后的时候,高桥挑了几个她反应轻的问题。
他微妙地换了点细节,由更微小的角度切入,审慎地再次核验。
经由这些重复脱敏的问答,警探也将清水从回忆的影响中渐次拉出来。
“就是这些了。”
清水已经能正常地说话,不会再陷入紧张。
高桥警探微微点头,不再问了。那对浅色的灰眼珠陷入阴影,不再像玻璃珠似地冷冷地闪光,倒是显出一点几不可觉的鼓励之色。
“你的线索对我们很有帮助,清水小姐。”高桥警探说,“别太担心,那些话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这似乎不仅是安慰。他的语气依旧稳定而叫人信服,似乎刚才就考虑好了其中缘由。
“你们不会是他们需要的种子。”
清水美子迟了一瞬抬起头。
高桥解释道:“我们已经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