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临终关怀
隔离大楼严阵以待,迎来了今晚的病人。
说是病人,其实已经有些不确切了。搜救队队员身着全套的防护服,是朝城统一的外勤款,还有朝城的标志,横云背后的太阳,太阳是特殊涂料,泛着金属色的光泽。他们自前后两辆救护车上运下一个黑色尸袋、一名用镣铐锁在担架床上的丧尸,和一名尚有人形的作战部队员。
“陈尸袋里是娟儿,这个……是陈双双。”搜救队中一人上前报告,他指着那个半身腐烂的丧尸,不知该怎么介绍。
丧尸病毒发展至今,种类繁复,每种毒株感染后,导致的症状不尽相同。但总体而言,病毒会在宿主体内迅速繁殖,激发机体免疫系统的剧烈应激反应。免疫系统敌我不分,会导致各个器官和组织迅速受累。
而丧尸病毒的机制特殊,不同于其他病毒,会被免疫系统清除,它恰恰能够利用这种免疫应激,产生更大量的复制。所以感染后伤口恶化得极快,烂进肌肉层只需要几十分钟。
陈双双已经没有人形了,唯独手腕上的手环刻着他的名字,手环的芯片里写着他的功勋与战绩。他被人五花大绑铐在担架床上,喉咙里不停地发出躁动的嘶吼,眼球浑浊,覆着白翳,脸上的伤口还有血水和脓液淌出来。他不停的挣扎,镣铐和担架撞击着发出“哐哐”的声响。
李铭在另一张担架上扭头看着自己的队友。
他状况虽然比队友好些,却迟早也会变成这样的。他眼神涣散,不时从嗓底发出不可抑制的呻吟,那呻吟与丧尸咆哮有些类似,想来是已经在变异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我靠,都成这样了还带回来干嘛啊?”游子龙向来话多,饶是他不怕丧尸,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躺在担架床上的活动丧尸,“你们要是实在下不去手杀战友,留在外面放归自然不好吗?”
众人纷纷侧目看他。他这话,对于常年在野外生存的幸存者而言不算出格,可放在朝城,如今这个境地,就显得不太合适。
负压缓冲间的门打开,沈让坐着轮椅被人从外头推进来。
“我让他们带回来的。”
沈让平时脾气不算好,但很少说话带刺,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气不顺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语气不善,“活着的临终关怀,死了的我要验尸,验完尸烧了,埋在他们守护过的土地里,你有意见吗?”
游子龙摇摇头,“没有,我觉得你说的挺好的……”
沈让这话本来不是说给他听的,这会儿迎面接到这么个回答,愣了愣。游子龙倒是满脸纯真地看着长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哪里不妥。
沈让的模样其实有些滑稽。
他的轮椅是定制的低背轮椅,为了支撑腰背和双腿,靠背和坐垫都窄,如今被防护服塞得满满当当,再用束缚带穿过腰间,将他绑在轮椅上。他腿上放着一个医用金属托盘,托盘里是色半透明的输液袋,输液袋里不知装着什么液体,已经连接好的输液器,输液器不是最普通的款,而且有内置过滤网的莫菲氏管。
将他推进来的人开口,“行了,大家辛苦了,把人送进病房就行了,剩下的我们来,忙完都下班吧。”
是文静。
护士已经和搜救队员一起把丧尸和病人运上了不同的病床,送进单人间。轮床转运的路上,护士开口说话。
听声音是明早要去吃早饭那个,她声音透着干练,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李铭,是我,关燕。以前作战部十四组的,咱俩见过。”
“你们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她推着轮床消失在门口,声音却仍然传出来,“我们无法逆转你的感染,但会尽可能让你活着的时候少一些痛苦。一直到变异的最后一刻,咱们都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隔离室的设施齐全,你也不用担心变异之后会伤着人。”关燕没有避讳他最后会变成丧尸的事情,她很坦白,反而更有信服力。相比普通的作战队员,她更了解怎么面对死亡,以及怎么陪伴他人面对死亡。
生于末世,作战部的人大都见惯生离死别,一生坚毅,不敢有半点柔软的温情。游子龙在这边帮着把已经变异的陈双双运往病房,听着关燕的话,向隔壁看了一眼。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说给谁都行,我帮你带到。”关燕从抽屉里拿出一直准备在侧的纸笔,在床头桌放好,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些零食和水,递给李铭。
李铭好一会儿才接受“同伴仍然尊重自己的感受”,“仍然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人类对待”这样的事实。
他愣了很久。
关燕并不催他,她开始建立静脉通路。她并不像对待什么瘟神似的对待感染的病人,反而平和舒展,就像对普通的患者那样。
游子龙大开眼界——他从来没想过被感染的人居然还能得到“照料”,按照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被感染等同于被抛弃,要么留在原地,要么当场击毙。
如今看来,能带回来关怀一下也挺好的……
他凑在门边看,也没人阻拦他。文静和沈让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忙忙抽了李铭一管血,转身进了办公室。也进了红区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不仅有一些必要的实验仪器,还有通讯器、扫描仪。红区太危险,所有的纸质文件是不与外界流通的,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消息。
二十分钟后,关燕从屋里出来。
她手中拿着几张纸,也转身去了办公室。游子龙在一旁闲得手足无措,被关燕拽过来帮忙。游子龙这才看清,她从李铭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几张草草写下的清单,并不是什么病历。
清单一条一条记录着李铭的心愿。
她让游子龙帮忙,把清单扫描进系统里。有些心愿涉及特定的人,他们得找到这个人,查阅这个人的相关资料,如果没有问题,就尽可能地转达、完成。
大厅里,沈让恹恹地低着头,像是睡着了。直到关燕从办公室出来和他说话,他才猛地醒过来,勉强打起精神。
他穿着厚重的隔离服,笨拙地划着轮椅,进入李铭的病房。
沈让独自去见了李铭。
事情发展到这里,游子龙还都能理解。毕竟城主见见自己的队员,问问任务情况,也都是正常的。他不能理解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沈让居然还独自见了陈双双……
???
游子龙满脸疑惑,欲言又止,看着城主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又扭头,找了一圈,终于看到手里拿着先前沈让腿上那个托盘的文静。
文静完全没发忽视这个人探寻的目光,挺纳闷这人出了什么毛病,“……什么事?”
游子龙指了指病房房门。
“门口守着就行。”文静下达指令。“涉及作战部机密,不许偷听,闲杂人等也不能靠近。”她继续吩咐。
游子龙满脸迷惑,心说里头那位不就是个丧尸吗,什么玩意儿还涉及机密了?
咋的,沈让还打算和丧尸唠唠?
事实证明,沈让不仅要唠,还一连唠了几个小时。
搜救队离开之后,红区的医护只留了文静和关燕两人,守卫倒是还有几个,但也只在特定的区域。沈让独自在陈双双的病房里待到深夜。
“长官,你没事儿吧?困了咱回去睡啊,别没事儿想不开和丧尸过夜。”游子龙相当操心。
沈让从房间里传出一声若隐若现的,“没事。”
说来也奇怪,文静说沈让要和丧尸唠唠,涉及机密,可从头到尾,游子龙也没听见沈让说什么话。那丧尸更是了,一开始还嚎几声,到后面声儿都没了,反倒是沈让的喘息逐渐粗重。
“你不会真在验尸吧?”过了一会儿,游子龙又纠结起来,“你小心点啊,丧尸浑身都有毒,好容易感染的。你要是感染了朝城就完蛋了啊!”
“嘴闭上。”沈让隔着门骂人,“吵。”
他声音听着中气不足,语气虽郑重,尾音却已经是飘的了。游子龙挨了骂,乖乖闭嘴,又探头去隔壁病房看热闹。
隔壁,李铭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他终于说够了这辈子的话,安静下来。
关燕仰起脸看着还剩下一半输液袋,目光逡巡,最终落在文静身上。她声音很轻,像是识穿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却又不愿意点破,“这药我没见过。”
“科研部新配的吗?”她轻声问,“你们把沈让说动了?”
朝城严令禁止任何形式,与丧尸病毒有关的人体实验,哪怕只是每个基地都会研究的“阻断剂”,他的理论是,北舟城、抚川港,这些特大基地都没有研究出有效的阻断剂,朝城没必要白费力气。科研部只好把研究方向转变,去研究不同丧尸的习性、毒株变异方向、对丧尸的影响;丧尸代谢产物对植物和农作物影响,以及生产净化土壤和水源的设备和药剂。
文静略略笑了一下,低下头,没说话。
关燕也没再问。
她并不是个话多的人,科研部做什么实验和她其实关系不大。隔离室红区这些,都是将死之人了,死马当活马医,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李铭的感染并没有继续发展,却也没有变好。他死了,作为一个人类,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这并不是什么太罕见的状况,感染后死亡相当常见,死亡后要不了几天就会诈尸起来,说到底是要变成丧尸的。
至少表面上如此。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三分,这几名队员迎来了最终的结局。
“叶峰,带领小队私自进入南A区,违反朝城制度,导致队员殉职……停职查办,养伤期间禁止任何人探视。”沈让的声音冷冰冰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传遍整个隔离室,也传给作战部的会议厅,出现在相关人员的通讯器上。
也会作为头条,出现在朝城内网。或被人忌惮,或被人猜疑,或被人唾骂。
“小队其他成员,陈娟、陈双双、李铭,因感染丧尸病毒,出现变异特征,医治无效,宣告死亡。”
“遗体已经依照流程进行处理……断头,断肢,破坏脑部。所有尸块都在陈尸袋里了,即刻送往红区焚烧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