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瑞福楼,便被小二告诉,有故人从玉京来。钟离淮心里微微讶然,玉京来,怕只有那人了。钟离淮踌躇,他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叙旧说不上,其目的不言而喻。钟离淮心里发紧,强装镇定,出的声却有些哑:“带路。”
躲不开,便去见一面吧。
被小二引到雅间,门紧闭着,小二将他带到门前便退了下去。钟离淮定定神,吸一口气,推开门,沉步进去。
珠帘后的人坐在圆桌上,锦衣华服,手持玉骨扇,听见人到了,起身掀开珠帘,仍旧是一幅盈盈笑脸,话语也是温如良玉:“钟离兄,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
方子祁眸子也是温润,此时却透着些复杂,还有一些灰败,叹一声,便道:“钟离兄,我不会动你,坐下谈吧。”
钟离淮心里并未放松,但还是闻声而坐。
方子祁道:“方子玉可是你杀的?”
“是我。”钟离淮并不否认,以方子祁的能力,估计早就清楚了来龙去脉,只是细节上怕是有些偏差。
“钟离兄倒认得干脆,不过……于我而言却是好事。”方子祁声音沉沉。
“好事?”
“家宅之争,杀母之仇。”方子祁冷嗤,神情阴郁:“告诉你也无妨,这承恩伯当真是痴情,我母亲是他的填房,方子玉生母乃是罪臣之女,承恩伯钟情于她,便将她从教坊司赎出来,做了妾。这女人人面兽心,害死了我母亲。大约是报应不爽吧,承恩伯欲违背祖制将她抬正之时,得重病死了。自那女人死后,承恩伯十分娇纵幼子,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为了让他继续伯府,甚至弄残了嫡长子,简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钟离淮跟着唏嘘,这方子祁句里说那妾室杀了他母亲,但前头又说与方子玉有杀母之仇,莫不是方子玉也掺了一手。
方子祁自嘲一声,收了收情态:“失态了,旧事便提到这儿,今日我主要想谈一件事,算是作为回报吧。”
“请说。”
方子祁愤愤不平道:“这北齐军已占了淮州,攻占玉京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大戎也在蠢蠢欲动,真是祸不单行。且这军队武将匮乏,文官掌兵,战力连北齐铁骑半分也无。而那奸邪的昏君却想弃国而逃,渡过东海,去那海外晞岛,继续逍遥快活。”
钟离淮心沉了沉,没想到南辰朝廷竟腐败至此。道:“他们何时走?”
“月余把的时间,那些个皇亲国戚便要走了,承恩伯随行,本来他是够不上的,但有一个当宠妃的女儿,便不成问题了。”顿了顿,手里玉骨扇扇动得飞快,道:“当然,也有忠义之人誓死守卫玉京,不肯走,但又怎么样呢…”
“这怎么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那帮老狐狸做事可是滴水不漏,将十一皇子给推上了位,那可是一个傻子啊,他又能做什么呢……”方子祁对此事分为不耻,心里愤闷。
钟离淮端坐着,一丝不苟,让人摸不着头脑,许久,才道:“方兄,我猜你今日见我,不单单是要告知我玉京动向吧?”
方子祁倒了杯茶,雾气蒸腾,面容若隐若现,露出了些愁意:“钟离兄果真聪明,那就听我细说吧,几日后新帝登基,那昏君命镇国公铺国,这镇国公铁骨铮铮,做事雷厉风行,不失为一个良臣。我与他家小公子相熟,知一点内情,等这昏君一走,国公便要进行变革,最重要的便是这武举。”
“方兄是想让我去?”
“我是这个意思,你我虽见面不多,但……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那么,钟离兄可愿意?”方子祁并没有把握,他多少是知道钟离淮的性格的,不慕名利,生性淡泊,想劝动他怕是有些难。
“愿意。”
方子祁大吃一惊,忍不住追问:“为何应得这样快?”
钟离淮并不答,反问他:“我看你也是不走的,那你又是为何?”
“生于斯,长于斯,故乡于我是离不开的。还有……我自小熟读圣贤书,懂得知耻守义,我管不了旁人,但我决不能于国不忠,于民不义。虽然,因着一些事情,我弃了圣贤道,行了商,玉京人大抵是看不起我的,起先,我也会郁闷,后来,我走遍了南辰国,见到世间百态,心态也平了许多,就在那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将瑞福楼开到了我所行之处,听起来有点不太可能,但我就是做到了。这一过程中,我不但赚得盆满钵满,而且也更加相信凡我所愿,一定会有所成……”方子祁音色又温润起来,娓娓道来。
钟离淮细细听着,只觉得此人真真是玲珑剔透,性子看起来平和,实则很是固执。
方子祁继续道:“说到北齐军,我游历时,听一老人言,他们手段残忍,将南辰人不看作人,提着刀就砍,好似他们是畜牲。往往他们行军之处,尸殍遍野,黑鸦徘徊,鲜血染红了道。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罪恶者可以在玉京高高在上,无辜者总会被牺牲。我找不到路,但至少,我得做点什么。”
说完,便不再多言,钟离淮领会,道:“自上次一别,我经历了不少,但大的,约莫可以算三件,一件是为官者不仁,包庇凶手,第二件是赵家偷渡匠人去北齐,第三件便是我的夫郎,遭了方子玉的绑架。但我都忍了,因为我知道,我无权无势,虽有武功,却难敌为官者。我一路上躲躲藏藏,隐姓埋名,路也只敢挑小道走……我虽问心无愧,但我不能亏待夫郎,也不能让凶手逍遥在外,所以,我想要权力,去护着身边人,哪怕是用性命来换,而且,我深知,若是北齐胜,那我们只能沦为贱民,以后哪有什么安生日子。与其被征服后受不了反抗,还不若在最开始便将他们扼杀在摇篮里。”
方子祁也是没想到,船是赵家给造的,怪不得那等贪生怕死之人,却不想去晞岛,道:“我们算是殊途同归,皆不想看着南辰国灭。若你确定要去的话,我先同你讲讲武举,镇国公……”
方子祁说得详尽,好半晌才说完。
钟离淮道:“多谢,我记住了。”
“那我也不多留你了,我得尽快赶回玉京,那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去处理,就多有失陪了。”方子祁合上玉骨扇,站起来同他告别。
“慢走。”
“你不用送了,我让小二装了一食盒菜肴,算是当作打扰你的赔罪礼。”
钟离淮失笑,这方子祁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没多久,小二便提着一个超大的食盒上,钟离淮接过便往回家走。苏昀托着肚子,缓慢在院中缓慢移动,他的身子临近生产,显得格外笨重。钟离淮进院,将他扶进堂屋,打开食盒,里面是四菜一汤,加两大碗米饭。
米饭太多,苏昀定是吃不完的,将小半拔给了钟离淮。炙羊肉,红烧猪蹄,烧茄子,鸽子汤,最瞩目的还是一整只扒鸡,油滋滋,香喷喷,苏昀头一眼便瞥到了,眼睛亮亮,也不嫌烫,用手就去撕鸡腿,被烫得嘶哈嘶哈,委屈巴巴地看钟离淮。钟离淮倒是不觉得烫,大概是皮厚,给苏昀撕下来,插到筷子上,递给他,让他吃。
苏昀道谢,一口给鸡腿咬出了个大豁口,钟离淮见他吃得香,也跟着一起吃。苏昀啃完鸡腿,便忍不住说话:“夫君,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上彻今天没有找你哎!”
钟离淮停下筷:“确实奇怪。”钟离淮嫌他烦,但他不来,也确实不好赚银子,烦!
苏昀也不再追问,他的话头总是跳得很快,又叨叨:“夫君,你今天怎么出去这么久,不是说买菜吗?怎么买了饭回来?”
钟离淮正正神色,询问道:“阿昀,等你生完宝宝,再休养一阵,我带你去玉京,好不好?”
“可……玉京,不是有承恩伯嘛!他不是在抓我们嘛?”苏昀又想起了方子玉,他不后悔杀了他,但怕承恩伯府,这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
“玉京发生了变乱,皇帝带着权贵,包括承恩伯,逃去了晞岛,将对我们构不成威胁。而且,我想去参加武举。”
苏昀问得小心翼翼:“那就好,可我……我杀了方子玉,会不会牵累你?”
“无事,镡大哥托人做了处理,没留下实质性的证据,承恩伯就算是查到了,只会私下里来处理我们,但我们有瑞福楼一路上帮忙,再加上我们一路上足够小心,在他离开玉京之时,也不会找到我们。”
“那……那我听夫君的。夫君武艺高强,一定能一鸣惊人。”苏昀嘴头上这么说,心里却怕钟离淮走上战场,出什么意外。
“阿昀,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嗯。”
饭后,钟离淮便赶去了大武堂,往回赶时,顺带买了几只猪蹄和一块肉。经过小巷,便到了家门口,瞧见上彻蹲在墙边,像只委屈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