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君上醒来。
躺了半年之久,君上身体短时间内无法痊愈,便将二皇子正式发三司会同枢密院及三位侯爷会审。
过了两日,君上又宣召李乘玉,要他与枢密院一同督办二皇子会审事宜。
领了命,请过安,李乘玉与来与君上请安的三皇子一同离了君上休养的长庆殿。
三皇子问:“听说林昭清仍未找到?”
“是。他可真像一条毒蛇。”李乘玉蹙眉,“那日在禁军校场成事之后,京郊神威军一入京他便逃了,昨日北缙那几位所谓‘使者’已被擒获,交代林昭清原本这段时日都与他们一起躲藏,但半日之前忽然提议分开行事,他们亦不知林昭清躲在何处了。”
“相府诸人已被羁押,相府也被封禁,枢密副使等二哥一派参与构陷四弟之人都均已在三司的掌控之中,京城出入都要巡查,他逃不了多久的。”三皇子说着,看向李乘玉,道:“二哥想见你。你见他么?”
“见。”李乘玉眼中闪过凛光,“我有些话,必须问他。”
三皇子被羁押在天牢。李乘玉偕同刑部尚书缓步走进大牢威严的大门,再走进几步,大门在身后吱呀关闭,把光也尽数吞没。随行的刑部人员执着的灯笼在幽暗里逐渐明亮,左右分布的牢房中间的通道两侧,墙上的灯也一一被点亮。
剥夺光亮,是剥夺自由的一种极好刑罚。此刻通道澈亮,李乘玉自如行走其间,左右两侧牢房中被幽闭的人眼中无不漫着贪婪的渴望,对可见的光,也对来去自如。
两边牢狱中不断有人对他的出现充满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来自对顾未辞猥言琐行而被顾未辞一脚踹下水的枢密院都承旨家的公子,来自对君上下夺魂水的内廷总管,也来自曾嚣张跋扈位极人臣的林相。
大门紧闭,两侧牢房内皆无窗无缝,但却有幽暗冷风不止歇地拂过,带着湿冷腥气。李乘玉在其间傲然挺立,目光矜傲地一一逼视那投向他的怨毒,款步行过。
他的影子被燃起的灯光拉长,随着他转过了弯道。
这是李乘玉生平第一次来到天牢。这牢狱,与他梦魇中所见相似,却又不似。
一想到若是让林昭清与二皇子成了事,顾未辞也许就要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这让他心里又痛了一痛。
同行的刑部尚书向他道:“还需前行些许,前方暗,小侯爷注意脚下,别磕碰着。”
李乘玉应了声好,几个狱卒快步越过他,举着灯走在了前面。
这一弯转过,是一条完全黑暗的通道,狱卒手里的灯也只能照亮很小一片范围,脚底的青石渗着湿,走上去的脚步声越发凝重。
过了通道,再转个弯,一道向下延伸的石阶被一道铁栅锁住,牢头开了铁栅的锁,李乘玉拾级而下。石阶尽头又是一处铁栅,刑部尚书亲自开了锁,再往前走过一条只容一人行过的甬道,到了一扇沉重铁门前,刑部尚书道:“到了。”
铁锁打开,门轴发出铁链搅动的刺耳声响,门敞开了。
这牢房内同样无门无窗,但燃着一盏如豆之灯。
刑部尚书靠近李乘玉低语:“三皇子特意吩咐我,若长时间无光无亮,人会疯癫,让给二皇子留一盏灯,清清楚楚地接受公正裁决。”
多少人便是被这牢内无法感知时日与光影的环境逼疯,省了政敌多少麻烦,刑部尚书不由得又叹了句:“三皇子当真仁厚。”
他声音不大,但牢内极度寂静,话语免不了落在了二皇子耳中。
瞪了刑部尚书一眼,二皇子看向李乘玉,发出刺耳的桀桀笑声:“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终于来了。”
李乘玉冷冷看他,傲然道:“我从未偏向过你。”
“那你为何偏向谢承平?”
刑部尚书斥责出声:“直呼三皇子名讳,大胆!”
他声音落下,牢头即刻踏前几步,啪啪抽了二皇子两个耳光。
“你们敢!”二皇子怨毒瞪视刑部尚书和牢头,“我是靖王!等我出去!我诛你们九族!李乘玉,我要把你凌迟!我要让你看着顾未辞被人轮番糟蹋!”
“你不配提他。”
李乘玉话落地,一脚踹上二皇子的嘴。
他用了极大的劲道,被铁链锁住的二皇子被踢得直接撞上铁壁墙面,发出沉闷声响,继而跌落到地下。铁链绕住他的脖颈,勒得他翻了白眼。
手忙脚乱地把铁链扯松了些,二皇子连声咳嗽,从口中吐出了两颗断齿。
这一脚踹得他仿佛终于认清了现实,咳嗽声渐渐嘶哑,气势也弱去了些。
李乘玉向刑部尚书道:“请大人移步,稍等片刻。”
再向二皇子道:“你有何事求我?”
二皇子又从口里吐出一口淤血,恨恨瞪李乘玉,却不说话。
李乘玉并不等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我的梦魇,是否你和林昭清刻意为之?”
二皇子得意冷笑:“你猜呢?”
他没答,李乘玉却也有了结果。
被背后一剑穿心时,他转头,漫在风里的是松烟墨香,快速退走的背影似顾未辞,但眼角闪过的一抹红色,他却在林昭清手上带着的红麝串上找到了结果。
林昭清本与顾未辞身量相当,而梦魇中他似是离魂之态,虚实难辨真假莫明之间,那抹亮红他无从寻迹,便本能地从背影与松烟墨香先入为主,认定了出于顾未辞。
“北缙国师据说有邪法,可勾人魂魄,导入幻境。”李乘玉的话语里没有疑惑,“与北缙接壤的乐州城,在元宵之前被北缙军队偷袭入城,一条街的百姓尽皆被屠,便是为此么。”
二皇子又难听的笑了起来:“可惜,那国师修为也就一般,虽然能勾你魂魄营造幻境伪装重生,却到底无法构筑真实场景,若不是林昭清记起乐州城街道构造恍如京城,稍加修饰,在你离魂之态总可以假乱真,这局还真难成。”
李乘玉目光冰冷:“你们杀了一条街的人,就为了让林昭清扮成阿眷来做局,离间我们?”
“谁让你偏向顾未辞,而顾未辞是谢永安的属员?你能左右皇后,父皇对你的信任比对我们更多,此局成了,你能助我当然更好,便是不助我,也不能让你偏向谢永安。”二皇子又嘶哑着狂笑起来,“林昭清说得没错,你一辈子都如此天真。若不是如此,我们又何用做此局?此局又怎会真的离间了你与顾未辞?是你那可笑的悲天悯人和极度的自以为是导致你和顾未辞分崩离析,你怪不得我。”
二皇子的话让李乘玉垂了眸子。
是,精心谋划引他入的局、旁人的阴谋、因此而蔓生的误会、误会滋生的缝隙和因缝隙而刻意为之的构陷,都存在,都是把他和顾未辞分离的理由。
可归根结底,把他们分开,让顾未辞心伤至心死,也不过是因为,他不信他。
他的真心不够,他只看重自己的感受与立场,才会让曾经肆意张扬的情分被寒风在月色里吹散,再无觅处。
他的默然,让二皇子又有了得意之态,语声也重新有了张狂:“一个顾未辞就让你神魂失措,你根本就不能成大事。别以为你偷袭我成功,就是你赢了。”
李乘玉抬眼,看他,平静道:“阶下囚是你。”
“输给你和谢承平是我时运不济。”二皇子很是不甘,“知道给谢承平下夺魂水的随侍在花街柳巷和人冲突致死时我就想到事情或许有变。”
夺魂水虽然霸道,但每当四十五日便无以为继,中毒之人会自然醒转,非得持续不断才能使人年复一年的昏睡不醒。
李乘玉向卫少临报讯后,卫少临暗查,才惊觉二皇子居然买通了三皇子从小便一起长大的随侍给他持续不断地下毒。
那随侍平日照顾三皇子最是尽心尽力,阖府上下无人疑他。甚至他已得了二皇子的指令,即将往三皇子的汤药里下毒,彻底解决掉三皇子了。
卫少临在夺魂水药效即将消散的最后几日,就着那随侍爱去花街柳巷的时机,造了个争风吃醋的局,结果了那随侍。
“不过你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即使谢承平醒了你也毫无异状,还能不动声色地将皇后、藏功寺、闭门思过的谢泰宁和执掌京城内四门的其他两位侯爷逐渐结成网,比起只会想些鬼魅主意的林昭清强多了。你若不倒向谢承平,我成君上后必然让你位极人臣,可惜。”二皇子似乎依然沉浸在他身为靖王,即将登临大宝的渴望里,即使一动之下身上拷紧他的铁链便哗啦作响也没让他完全有已困于囹圄之间身为阶下之囚的认知,反而继续道,“没有看紧谢承平那个随侍是我疏忽,但败在这一点,败在你手,我死都不服气。我比谢承平更似明君雄主,更能纵横天下,开疆扩土!”
“你该服气。”李乘玉道,“不是服气我,也不是服气三皇子,而是天命。我不知道雄主如何,但一个要让十一岁孩童上战场的人,绝不会是明君。是天注定不管你筹划如何周全都会败。你的人品,你的性子,你的底色,一定会让你在某处出纰漏。而你这种人,只一子错,便再无翻身可能。”
就如他与顾未辞,是他的偏激他的不管不顾,造成了如今的求而不得。
凡事,点滴,他都能想到顾未辞。可一想到顾未辞,他的心就痛,就空,就六神无主。
深吸了口气,李乘玉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向二皇子道:“说吧,你为何要见我?就为了告诉我真相?我不觉你是如此好心之人。”
“我知道哪里有奇药能重凝真气。”二皇子以笃定李乘玉定然会接受的语气道,“我要你应承我,我能不受折磨痛快的死。”
李乘玉眼里闪出了亮光,但他却果断答道:“我不能应你。你所作所为,配得上君上与三司判定的任何刑罚。”
二皇子实实在在怔住了:“你不要?”
他拖着铁链,往前行了两步,想在昏暗灯光下看清李乘玉是否在与他虚与委蛇:“你不可能不为顾未辞求药。林昭清那个蠢材,自以为自己魅力无群,向我承诺能拿下你,你剑指我那一刻,我才知道和顾未辞比起来,他林昭清、还有我能给你的位极人臣,都轻如鸿毛。你会舍得你的心肝宝贝受真气涣散之苦?”
“你既知道我所有都只为他,就该知道他定不屑于用自己的益处去换一个该有的公正的审判和含冤受屈无辜殒命的人该得到的告慰。他不愿的,我都不会再做。”李乘玉侧身,最后再看了眼二皇子,“他恢复真气的法子我一定会找到,而你,会有你该得的报应。”
如豆的灯火中,他转身,踏出了牢门。
铁链再次吱呀作响,二皇子的怒吼提升到了极高、状态也变得极疯,铁门阖上,他的声音遽然消失了。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天牢,大门打开,光线照进之瞬,即使天光清冷、冬意寒凉,但大部分人仍是俱都舒了口气。在这天牢里待了一个时辰,心头便也是阴郁了一个时辰,直到此刻,才终于在自由自在的光天化日下于散去了沉重。
唯有李乘玉仍然面无舒展之意。
虽然天地之间广阔明亮,他却被困在时时刻刻的想念与悔悟里,心仍是被结结实实的绑住,再多快意恩仇,再是无往不利,也只觉淡而无味,空虚寥落。
那个能让他觉得天地间盎然生色的人,不会在了。
回到正堂,上了茶,刑部尚书正待与李乘玉寒暄几句好交了这趟差事各自离去,长清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虽知如此行事不甚有礼,但他还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行到李乘玉面前,急切低声道:“永宁侯已准备妥当,一个时辰前已封闭永宁侯府,起行了!”
李乘玉猛然起身,面前的茶碗被他衣摆拂到,失了平稳,无可挽回地撞向地面,碎裂满地。
无暇他顾,李乘玉急声道:“马在哪?”
长清忙回:“马已备好,就在大堂之外。”
李乘玉没来得及与刑部尚书话别,便直往大堂外而去,片刻之后,一声马的嘶鸣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自近而远,疾驰而去。
刑部尚书摸不着头脑,向长清问道:“小侯爷如此焦急,这是去哪?”
“是往夏州去。”长清回道,同时忙向刑部尚书告罪,“小侯爷心念急切方才失了礼,改日定然专程向大人告罪,请大人见谅。”
“夏州?”刑部尚书想了想,忽然想明白了关节之处,知事关顾未辞,了然一笑,道:“无妨。但望小侯爷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