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黄昏,岑府内外张灯结彩,红云一片。身着锦绣绫罗的宾客云集在一块,人人面上都浮现出极为喜悦的神色,嘴中恭贺新婚的话语说也说不完。
岁檀与江王方掀起车马的布帘露出头来,岑府门外便有满面春风的奴仆迎了上来。奴仆身后紧跟着的岑尚书也弓着身子向江王作揖。
“犬子亲事,竟烦劳江王殿下您与姑娘一道来了。”
江王侧首叫春和递上礼单,才说:“先前本王与令郎有些相识,此番是该来的。”
岑尚书忙笑着迎江王与岁檀进门:“如此便谢过殿下与姑娘盛情,快快请进。”
岁檀与江王跟着岑尚书进门,坐于东侧婚席的上首。
陆续有人持杯向江王问礼,江王一一微笑应对。
来人都打着官腔,无外乎是先给江王行个礼,而后提前恭贺岁檀与江王几句,说些金玉良缘的话来,倒叫岁檀恍惚以为今日新婚的主角是她与江王。她不由地感慨一声,身份贵重的人就是好,到哪都胜似主角。
只听得站于西阶下的赞者一声“迎新妇”,便见身着青绿色礼衣,手持团扇掩面的窈窕女子伴着她身侧红色吉服的高大男子自大门外迤逦而来。
岁檀细看着这位井小姐,单看她周身的穿着已然气度非常,她不禁好奇团扇遮掩下的究竟是一张如何貌美的面孔。
便听得江王在她耳侧轻声问:“小坛不觉得这位岑二公子有些面熟么?”
岁檀这才向井小姐身旁的那名新郎看去。剑眉星目,身材高大,这不是——
“岑捕快?”
岁檀有些愕然地看向江王。她原以为岑骁只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捕快,却不想竟然是官宦子弟。且从这场婚礼的奢华程度上来看,似乎岑骁的家世并不低。
江王道:“本王以为你先前知道。”
岁檀:“我与岑捕快不过相识过两面,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么多?”
江王不由地敛声:“果真?”
岁檀见江王一直以探究的目光盯着她,叫她有些莫名其妙,便说:“不然呢?”
江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刻面上的细微变化,企图从她的面上寻出丝毫伤怀来。
可她似乎对这位新郎并不感兴趣,反而一直盯着缓缓而来的那名新妇。
他喉头一动,语气中有些试探:“你很好奇井姑娘的长相?”
是嫉妒么?
岁檀答得坦然:“是啊,我头一回参加这么庄重的婚礼,当然好奇婚礼的主角是何模样了。”
江王:“好奇?”
他并不好奇。
说着,那位团扇掩面的井姑娘走至岁檀身前了。她一时惊叹于这位井姑娘侧面露出的面上红霞,唇上娇艳欲滴的胭脂,可再细看时,却觉着这侧脸轮廓怎么有些熟悉?
她的目光跟着井姑娘的步伐而去,却小声问江王:“殿下觉着井姑娘面熟么?”
江王一时有些语滞,因为他问了她岑二,所以她礼尚往来便问了他井姑娘?
他道:“本王与井姑娘素未相识。”
岁檀觉着有些好笑,什么相不相识,她问的分明是像不像,哪里是识不识?
不过看江王平素光风霁月又目不斜视的模样,恐怕他也不怎么注意以往遇见过的姑娘长相吧。
想来世上相像之人这么多,兴许是她看差了呢。
待两名新人走至阶上,在赞者的赞引下,一红一绿的新人身影掩入了庭中以青缯覆木搭就的青庐之中。
众宾客纷纷翘首向那青庐看去,起哄着岑二公子赶紧作诗却扇。
青庐内,岑骁轻吟却扇诗后,一旁候着的奴婢们纷纷弓身自帐篷内退出。
此时青庐内只余岑骁与井姑娘二人。
岑骁也并不急着看井姑娘的面容,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井姑娘声音软软的似乎有些怯:“卿红。”
姑娘虽只说了两个字,岑骁却对人的声音分外敏感,他瞬间看向仍持扇掩着面的井卿红,这声音怎么这么像乞巧节上的那位姑娘?
他忙说:“请姑娘却扇。”
红烛晃晃下,井姑娘缓缓将团扇自上至下移开,露出那远山般的黛眉,而后一双盈盈似水的眸子怯怯地看了面前的岑骁一眼,便急急地垂了下去,不知究竟看清了新郎模样没有。
忽地,那张俊朗的面庞靠近了她,语气有些惊:“你是……小盆?”
井姑娘听到这名字,才看向他的脸:“岑大哥?”
岑骁应声,忙问:“你怎么成了井大姑娘?”
还是说她本就是井姑娘,先前是碍于名声,胡乱拈了个名字诓他?
·
次日,江王去了官署应卯。岁檀仍在梦中便听屋外初桃唤她。
“姑娘。”
岁檀朦朦胧胧地睁了睁眼,声音仍含含糊糊的:“怎么了?”
初桃隔着门说:“陆夫人来了。”
岁檀:“哪个陆夫人?”
初桃:“就是殿下的姨母,那位陆夫人呀。”
几句话里岁檀已经清醒了大半,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位陆夫人的眉眼。
岁檀问:“她要见我?”
初桃:“是。陆夫人已在前厅了。”
岁檀虽不知陆夫人怎么突然来了,不过想来估计是觉着做姨母的合该在婚嫁前再见见她,嘱咐两句。
便起床在脸盆中掬了一捧水,可算是叫自己清醒了。
初桃与晴夏听见屋中动静,知晓是岁檀起身了,便彼此相视一眼,推门而入,嘴中说道:“奴婢伺候姑娘梳洗。”
不多时,岁檀由两个小丫鬟领着去了前厅。
前厅里,陆夫人正慢慢悠悠用茶盖磨着杯沿,听见声响,便将手中杯盏一搁,向着来人迎过去。
陆夫人扶上了岁檀的胳膊:“好姑娘,先前教你受委屈了。”
岁檀并非是头一回见她了,上一回陆琼特地拉她来见陆夫人时,岁檀便已知陆夫人并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因此这回尽管陆琼与江王都不在,独她与这位陆夫人相处,也不觉着有多么拘束。
岁檀说:“多谢夫人关怀。”
“我知道,你不是攀附权贵的姑娘,且自幼在慈幼局里长大,喜好自由。如今来了这王府里头,到底是拘束了你。”
陆夫人一顿,侧了侧脑袋,眼神扫过厅上候着的侍女,几名侍女忙心领神会地一并退下。
待厅中只余岁檀与陆夫人二人,陆夫人才又说:“你在宫里头的事儿琼儿都说与我知晓了,实在是可怜。听说,你先前在慈幼局里头,有自己中意的。如今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另嫁他人,我实在是不忍心。若你愿意,我便同昱儿讲,将你收做我家的姑娘,叫你跟那沈公子成亲。听闻那位沈公子,也是孤苦之人,想来叫他入赘我府,他应也愿意。”
她一壁说着,一壁打量着岁檀的神色,又补充,“至于宫里头的贵人,你放心,我府中的家仆各个都身手了得,届时你同那沈公子成了亲,我定派人过去日夜保护着你们。想那贵人再过猖狂,也不敢在都城权贵云集之地行凶。”
岁檀仅剩的几分困意霎时间悉数消散了。陆夫人怎么知道她与沈隽?
先不说陆夫人从何得知,她与陆夫人非亲非故,单单有过一面之缘。只因为陆夫人可怜她,便又认女儿又收婿?
陆夫人也太过良善好心了吧?江王的热心肠还真是遗传?
可江王的贤名都城中向来为人称道,而这位陆夫人却没听说过又什么乐善好施的名头。她总觉着这位陆夫人是有自己的考量。
岁檀便说:“多谢夫人厚爱,可我与殿下的婚事是圣上赐下的,已是改不了的。”
陆夫人道:“好姑娘,你二人尚未行过礼,一切都还是有转圜的。”
岁檀摇头:“夫人,我愿意嫁给殿下。”
陆夫人叹了口气,又说:“小坛呀小坛,实话同你说吧,昱儿他不能娶你呀。”
岁檀问:“这是为什么?”
陆夫人道:“琼儿还有一位妹妹,自幼便带着去宫里头同昱儿玩耍,打小时候起,我这女儿便非昱儿不嫁了。”
岁檀问:“殿下也心悦表小姐么?”
陆夫人说:“昱儿小时候常带着瑛儿一起玩呢,哪有不喜欢的样子。”
岁檀想了想,觉着陆夫人这个提议倒是也合适。她不用嫁给江王,就算不嫁给沈隽,余生也能选一个自己真正中意的人共度一生。她也不用叫江王与这位小表妹无奈互断情肠。
她便问:“那若我跟您去了陆府,可能行事自由么?”
等到黄昏时候,江王心情愉悦地回到府中,由春和提着一个食盒伴着他去了岁檀所居的厢房。
门口却不见人。
春和扬声喊了半天初桃与晴夏的名字,却也没得到两位小丫鬟的回应,反将不远处正洒扫着庭院的侍女唤了过来。
“殿下,总管,坛姑娘跟着姨夫人去了陆府了。”
江王问:“可说了何时回来?”
侍女答:“听说就在府上住下了。”
他先前说的他与小坛成婚前叫她暂住陆府,不过是说给许贵妃听的。姨母不知从何处听了去,竟亲自将小坛接过去了。
他看向春和:“你说与姨母了?”
春和:“殿下,奴婢整日跟在您身边,哪有这功夫去嚼舌头呀。”
江王沉了沉声:“管好府上的人,许多事犯不着麻烦姨母。”
春和应声答是,举了举手中提着的食盒:“殿下您特地去定霄楼带的这些菜,奴婢可要送去陆府给坛姑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