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善后,你在说什么,安德烈斯先生?”脑中一阵剧痛,斯黛拉眼前人影晃动,安德烈斯的边框逐渐模糊,她抱住头,眼中竟然溢出血来。
安德烈斯还存留血渍的手轻轻地上移,蒙住她的双眼,“我说,亲爱的,睡一觉吧。”
他们的皮肤间隔着一层黏糊糊的暗红的血,斯黛拉眼球转动几下,感受到这股亲切感。她觉得这血就像是通道:两个不同的灵魂融为一体,他们血脉相连——她透过她的血,或者说他的血,感受到男人散发的无限的温柔与爱,他包容着她。因此,斯黛拉听从了他的指令,沉沉睡去。
可以直接扛走了,安德烈斯面无表情地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像在抱一朵云。他另一只手正空闲,抽出腰间的匕首,准备处理这具尸体。
……
上午九点,人鱼广场。
人鱼广场之所以叫人鱼广场,是因为第一任市长卡拉——他用他的名字命名这座城市,用名字的含义命名这个中心广场。传闻卡拉市长来自一个信奉海神的古老家族,他对医神的好奇触怒了家族,因此被流放至边陲之地。他一边研究医神的典籍,一边救助贫苦的平民,他途径之地的人们纷纷转而信奉医神,追随他身后。最终,幸运之蛇带领他们来到了一片从未开垦的广阔平原——这就是卡拉。
从建立至今,这座广场见证了卡拉一切辉煌与悲痛:继任仪式、国王巡游……以及今日的吊唁会。巨大的卡拉雕像俯瞰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头戴黑绒高冠的大主教身着繁复的紫色法衣,长披风拖曳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
阳光很刺眼,斯黛拉站在钟塔上,只能看见他高冠与蛇杖上镶嵌的巨大的紫色宝石和毛呢布料上金线绣的尖尾凤——安德烈斯说棕发女正在追杀他们,虽然她并不相信,但他们还是来到了钟塔。
斯黛拉的目光寻找着棕发女人,这十分容易,她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呈现出一种沉淀的金色,十分显眼,斯黛拉一下子就看见她站在大主教身后。
斯黛拉对她有十分强烈的好感,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这位干练的女性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味道,就像被阳光暴晒后的床被的芳香与各种各样的花香,还有一点甜腻腻的蜂蜜味儿。
但就像太甜的点心令人反胃,斯黛拉也讨厌她。她的喜欢与讨厌都是奇怪且无厘头的,安德烈斯说她这是嫉妒,斯黛拉只当他在说疯话,她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回神,要开始哀悼了。”斯黛拉微微侧头,看见一旁的安德烈斯双手合十,两眼紧闭,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
斯黛拉感到奇怪,她以为男人不会在乎这些平民,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对生命表现得漫不经心。但这也无所谓,无论他善良或自私,正直或狡诈,他的同伴只会是她。她的直觉这么告诉她。
斯黛拉闭上眼,开始哀悼。
白鸽在空中盘旋,大主教庄严沉重的悼词托着白羽缓缓落下,仿佛一场雪,覆盖了泥泞的地面。
“你们,二十三个酣睡的灵魂,你们已远去了,幸福的面庞!……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而我们却要在这种痛苦中坚强地活着……”
太阳高照,羽毛在光线下变得透明,只剩下毛茸茸的轮廓,似乎随着悼词念完,雪也融化成水,过往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留下美好的明天。
“走了。”安德烈斯拍拍她的头。
“卡拉不是已经被封锁了吗?”斯黛拉睁开眼,安德烈斯脸上还有未褪却的严肃,她顿了顿,只是轻哼一声。
——是的,当日安德烈斯处理完尸体就扛着斯黛拉往界线走,结果还是慢了一步,卡拉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级防备状态,他只好退回内城里。
而且,果不其然,斯黛拉又不记得那天的事了,她觉得是安德烈斯打晕了自己,对他多有埋怨。
“好的,好的,你不相信我,小姐,这十分正常。”安德烈斯耸耸肩,“但你也不打算出城,不是吗?我们去孤儿院。”
斯黛拉不在意,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且她也想见见费拉了。见到费拉,她想在她棕绿色卷发下的脖颈旁哭泣,她想告诉她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一切……发生的,什么?
昨天,她去了尼克街,为什么会去哪里……哦,因为尼克街发生了一场耸人听闻的爆炸,天哪,她的脸上现在都还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这真是令人十分伤心,她很少这么难受。
斯黛拉的眼前出现了重影,但因为安德烈斯走在前面,也算走得平稳。
没错,她是该这么伤心,那可是好几十条人命呢。医神在上,她可得委婉点儿,费拉一定会吓坏的。脑袋稍微好受了一些,斯黛拉看见安德烈斯的影子越拖越长,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想好要和那个小姑娘——我的记忆告诉我她或许叫费拉——聊些什么了吗?”安德烈斯顺势放慢了脚步,轻轻拉住她的手。
“是的,先生,你的记忆力非常好。”斯黛拉与安德烈斯并肩走着,他们的影子也交融一体,“还能聊什么呢,除了昨天那场令人害怕的爆炸。”
“噢,我听说——我的意思是,没什么,或许你们可以聊点更轻松的话题,不是吗?”
斯黛拉撇了他一眼,“先生,我已经过了会被激怒的年纪了。”她歪头,抿唇一笑,“但不可否认,我确实对你未尽的话语感兴趣,请告诉我吧。”
“在不幸遇难的二十三人中,有一位……热衷于青少年关怀事业,她资助过孤儿院,你知道的,我想费拉,或者孤儿院其他孩子应该不会太喜欢这个话题。”
“……”斯黛拉低头沉思了一会,“我明白了。”
……薇拉夫人真的死于意外吗?斯黛拉刚拜访完她就蒙受血光之灾。安德烈斯摇了摇头,算了,他惜命,这种事轮不到他来管。
目前看来,斯黛拉非常抵触鲨/人,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顺着她吧,虽然薇拉夫人死于意外,但是两件事发生时间太紧密了,最好还是不要让她想起。安德烈斯又想到自己的出逃计划,他自己一个人走简单,可要带一个斯黛拉就困难了。
他这些天大概摸清了卡拉市的布局,如果做好计划,也不发生意外,有足够的把握成功出逃,如果实在不行——安德烈斯看向斯黛拉,她睁着一双绿眼睛,像他以前养的猫儿,不许人靠近,可又实在娇气。
“发生什么了,先生?”斯黛拉没法无视他热切的目光,只得转过头来问他。
“我放心不下你。”安德烈斯温柔地笑。
他的猫儿可悲可怜,因为贵族的试探被活活打死,如今这只猫儿也要因为他的私欲而死去吗?
如果真的别无他法……安德烈斯帮斯黛拉整理好衣领,见她忽而笑开了,叽叽喳喳地同他吵闹。
他会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
“这种童话确实符合你的口味。”
斯黛拉瞪了她一眼,费拉反而笑得更大声了,“雅迪斯小姐,你真可爱。”
斯黛拉来到孤儿院,意料之中的,又只找到了费拉。她兴冲冲地告诉费拉她有了一个关心她的人,可费拉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询问细节然后替她把关,反而讥讽她。
”小小姐,我向你道歉,但是你知道的,这种话谁都能说,我不希望你受伤。”费拉见她脸色不好,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她性格孤僻,但又不是不讲道理,急忙向娇小姐道歉,再者,她也确实喜欢这位小姐。
斯黛拉又何尝不知,她出生丧母,幼年丧父,孤身一人活到成年。但她沉寂太久,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不是安德烈斯,也会是别人。况且,她和安德烈斯是最坚固的同盟,他们都是死刑犯啊。
“……即使你是女奴,是通缉犯,依旧有利用价值:你的脸蛋,你的身体,你的每一个器官,都是天赐的宝藏……”
斯黛拉咽了咽口水,将反驳的话语吞了下去。
她不傻,当然知道为什么安德烈斯对她容忍度高,因为安德烈斯不再是魔导士,所以几月过去身体内仍然留存着她的魔力,她想在他身体里留下隐患轻而易举;而且安德烈斯对魔力感知也下降,他害怕斯黛拉用魔力传递信息……
总的来说,鲨了她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但这就是最坚固的关系,不是吗?
“你记好了,雅迪斯小姐,我可不会再说第二次。”费拉终于结束了她的长篇演讲,能让费拉说这么多话可不容易。
“非常感谢,亲爱的费拉,我一定牢记。”斯黛拉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个话题,“我是来说正事儿的,你听到昨天的爆炸了吗?”
“爆炸?我当然知道。”费拉撇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那场火,孤儿院看得清清楚楚。”
“节哀。”斯黛拉和费拉一同坐在后者潮湿的床铺上,前日她们曾在这里进行过一场印象深刻的对话。
“薇拉夫人,她……”费拉神色躲闪,最后眼中的好奇还是大过于悲伤,“你……她有说什么吗?”
“什么?”
斯黛拉皱起眉头,那场火又从她的记忆里烧起来了,灼烧着她的思维,融化了她的灵魂,飘飞的灰烬中,一个影子在哀嚎。
她眯着眼,想要看清这个黑影。
女人,丰腴的女人。
棕色的皮肤。
她的眼睛变得干涩,所见之物也带着重影。但她不能闭眼,不然影子就会消失。斯黛拉的直觉这样说。
棕色的头发。
哦天哪,她简直就像一块巧克力糖。
不行,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能看清。
那是一双褐色的湿漉漉的眼睛——
斯黛拉再也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生理本能让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但是她已经看清了。
“——布莉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