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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举家搬迁的可行性分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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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酝酿的雨点终于在初更时分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吧嗒、吧嗒”几声轻响,而后渐渐密集,连成一片。一时间,茫茫天地中只剩下这无处不在的潮湿的声音。

残破坍塌的正殿里,微生舒坐在火堆旁。枯木噼啪轻响,绸缎一样的金黄簇拥着橘红,焦黑的底色上偶尔迸出的几颗明亮的火星。

几刻钟前,澹台烬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他不愿将对方惊醒,便只如现在这般安静地坐着,端详火焰在雨声中旋舞。

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呢喃。

微生舒放低视线,看着火光温柔抚过身边人的眉峰、薄唇,勾勒出平静安宁的睡颜,心中十分宁静。

不过他深知澹台烬的直觉和警惕,所以并没有长久地盯着瞧,很快便转过头去,透过缺失大半的门扉,看着外面的雨。

雨下得很大,瓢泼倾盆,哗啦啦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在破碎的石砖地上激起一团团水花,细小的水滴溅进门槛,聚起并不规整的水泊。

穿过这水泊、水花、水幕,门外的庭院模糊黯沉。枯草丛只剩下一团团分辨不明的轮廓,再远处是泼墨一般的背景:府邸、围墙、山峦,过去、往事、岁月,都融化在这一场寂寥的冷雨中。

然而……

近在咫尺的平稳呼吸像一根楔子,穿透这一场浩大的寂寥,将名为微生舒的躯壳钉在这片土地上。于是雨声须臾从他耳畔退去,他终于得以触摸到这方天地的脉搏。

隆——呼——哗啦——

雷声迫近,风声渐起,雨声更大。

澹台烬皱了皱眉,想要换个姿势,却险些从枕着的地方滚落。

微生舒及时伸手揽住他,正在犹豫是继续让他这么睡,还是把他叫起来换个地方睡时,又听他含糊地嘀咕了句什么。

这一次,两个人离得更近,微生舒大约听清了其中的几个音节,是他的字,灵徵。

一刹那,他的心中蔓延开隐秘的欣悦与疼痛。即使知道睡梦中的人听不见,他还是认真应答道:“嗯,我在。”

至于自己心中矛盾的情绪,他暂时不想去理清——

姑且放下那些清醒、客观与理智吧。如果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天,他会希望是这一天。

……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木材被燃烧殆尽,火光渐渐暗淡。

微生舒随手从旁边捡了一截木头,正要放进火堆里去,外面却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将骤雨浓夜照亮。

他停下动作,向外瞥了一眼。

这一眼只是出于下意识。他并没有期待会看到什么。但在收回目光的刹那,他的视线分明扫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意识尚不及做出反应,下一瞬,迟来的雷声轰然炸响。声音之大,甚至将房梁上的灰土簌簌震落。

这下,但凡有耳朵的人都不可能再睡着。

澹台烬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十分准确地看向门外的影子。氅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微生舒伸手给他重新披好。

“我去铺一下床,你先坐一会儿。”

“……哦。”

澹台烬的反应慢了一拍。他没察觉到特别危险的气息,所以并没有刻意让自己保持警醒。

至于门口的影子,他看过一眼就没有再看,微生舒也是一样。荒宅怪谈之类,只适合用来吓唬小孩子和小妖精,他们显然不在此列。

不过门外的人似乎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很干脆地吹亮了手中的火折,抖了抖身上的水,迈进门来。

火折摇摆不定的火苗照出一张女人的脸,隐约昏昧、忽明忽暗。在这深更半夜、雷雨交加的时分,多少有点儿诡异。可从气息来看,她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见识过魇妖树妖,澹台烬对眼前的凡人没有丝毫兴趣。见火堆有些暗淡,他从旁边捡了两块木头扔进去,顺手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木柴底下捅了捅。

很快,明亮的火光重新燃起,顺带着映亮了不速之客的全貌:

那是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女人,穿着粗布做的苍蓝衣裙,袖口手肘处有几个颜色各异的补丁。

她的皮肤略黑而粗糙,眼角也攀上了几缕细纹,一双眼睛却还十分明亮;体态并不单薄,却不是养尊处优的丰腴,而是风霜打磨的精干。

或许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默契,女人进门后没有靠近火堆,而是另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角落,寻了些枯草和破木板,用手中的火折生起了火。

澹台烬终于肯抬一抬眼皮,说了句:“功夫不错。”

他的视力很好,自然看得出来,这人进门时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衣服和头发,现在已经完全干了。

听他这样说,女人笑了一下。火光中,她的眼神灵动精明,不带任何好恶。

“在下端木。”她说。“打扰了。”

澹台烬没打算回应。好在微生舒铺完床回来,接了一下话茬,避免了一场尴尬:“无主之地,何来打扰。姑娘自便。”

不知道被哪个词触动,女人又是一笑,露出编贝般洁白整齐的牙齿。

“两位小兄弟不是这边的人吧?”她大大方方倚柱箕坐,不需二人回应,便自顾自说,“这儿可是远近闻名的鬼宅,本地人很少有来的,方才看到这里亮着火光,我还被吓了一跳哩。”

“虽说如此,姑娘不也来了吗?”

端木哈哈笑道:“这片土地上,哪里没死过人?既然已经风餐露宿,刀口舐血,还怕什么鬼神。”

“那么你刚才说‘鬼宅’,”澹台烬忽然问,“也是因为这里死过人?”

端木迟疑半晌,“……大概吧。”

她拨了拨火,露出回忆的神色,“我也只是听人说起,很多年前,这里曾是郡主府。梁王在他的独女出嫁前修建了这座宅子,供郡主和仪宾居住。只是他去世以后,不知怎的,郡主竟莫名其妙失了踪,宅子里也闹起了怪事,里面的人死的死、疯的疯,渐渐地,这里也就荒废了,人人都说这儿闹鬼,没人敢来。”

她讲完这件事,却也没有深入聊下去。终归是萍水相逢,交谈一番,打个招呼,也就罢了。眼见夜色渐深,而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几人各自找地方休息。

澹台烬坐在铺好的床上,练习着围了一圈儿隔绝声音的结界,然后才说:“梁王的女儿……是澹台明缨?”

“是啊,你的堂姐。”微生舒坐在另一边,替他解下发冠,抚了抚垂落下来的长发。“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竟正好宿在了这里。”

澹台烬不关心素未谋面的堂姐,哪怕后者多半已经成了死人。

他躺下去,又想起个问题:“什么是仪宾?”

“就是公主郡主的夫婿。盛国称驸马都尉,景国称宗人府仪宾。若论为人熟知,倒是前者流传更广些——”

说到这里,微生舒突然停住。不过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很快,他便神色如常地继续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在他们说话这会儿,端木那边已经没了动静。或许是早早睡着,也可能只是谨慎地敛去了气息。

不论如何,翌日清晨,她悄无声息地早早离开。太阳升起之后,微生舒和澹台烬也离开了这座荒宅,沿官道往洙州城而去。

***

洙州小吏最近遇到了怪事。

他总觉得自己的同僚之中多了一个人。

这日点卯,他特意悄悄数了数人数。不加自己,一十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难道真是自己疑神疑鬼?他摸摸脑袋,不明所以。

“哎,这些是给你的,”同僚之一的王泰将一摞文书交给他,“别发呆了,上面催得急,今天得整理出来。”

“好,我知道了。”小吏应了一声,看着王泰出门,自己抱着文书往桌子那边去。

他在的这间屋子不小,十八张桌案整整齐齐两列排开。他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提笔蘸了墨,忽然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住,头顶开始窜起凉气。

他又往四周看了一眼。

十八张桌子,都坐着人,没有空位。

王泰在他自己的桌子后面坐着。

那——刚刚出去的人是谁?

为什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那人的面貌在自己心里就已经模糊了?

小吏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忽然,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拂过他的前额,那些恐惧、担心、忧虑,一瞬间都消失了。

等他再睁开眼,俨然已经忘却方才的所思所想,只以为自己打了个瞌睡,晃晃脑袋,重新投入了工作之中。

“你吓到他了。”官廨外的大树下,突然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这样说。

另一人则说:“是他自己胆子太小。”

“难得他心眼清明,才能隐约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凡人敬畏鬼神是常态,倒也不必苛求。——我刚才用的法诀你记住了吗?”

“用来抹除记忆的那个?”

“对。下一次你来试试。”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去刺史府,然后——”

“转道夏川?”

“然。”

一番对话没人听见,而对话的人也神奇地消失在树荫中。

他们自然就是跑来体验生活的微生舒和澹台烬。游览过淄川山海美景之后,微生舒带着人跑到了市井小巷,在凡尘嘈杂处住了一段时日,而后两人跑到军营,借由模糊形貌的法术,从不起眼的小卒一路体验到百夫长、副将;又转头从底层小吏做起,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混进州刺史府。

——若再加上每日的课业,这张日程表会紧凑到让人看一眼就窒息的程度。

澹台烬却丝毫未觉辛苦。过去,他不曾有机会了解宫墙外的世界,自身又对力量有着天然的渴求,因此不管学什么,他都很乐在其中。

……

不同于“游学”二人组的快乐祥和,景都的大臣已经快要发疯:澹台明朗的死讯终究还是走漏了消息。

当然,这消息没有确凿证据,外人也不可能冲进皇帝寝宫看看有没有人在里面。有鉴于澹台明朗登基后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突然想搞个失踪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就算如此,每日上报的奏折还是逐渐露出动丨乱的前兆。虽没有人敢于挑明,但蠢蠢欲动的地方势力已经足够令人头痛。

于是,许多官员开始称病不出,却也有些官员更为积极地彼此走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景都内的暗流,“各怀鬼胎”四个字可以说是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直到有一天,一队风尘仆仆的远行人回到这座沉默的都城,终于刺破了平静的假面,积攒已久的矛盾突兀地爆发了。

“恒王所出三子均已殁于灾疫,其余后人不知所踪。”

至此,最后一点希望宣告破灭。除非混淆皇室血脉,伪立新帝,否则,他们再没有其他的选择。

“所以,三殿下……”

当这个话题再度被提起的时候,激烈反对的人一次比一次少,默不作声的人却一次比一次多。澹台明朗的死因沉甸甸压在他们心头,让昏暗的殿阁都带上离奇诡异的色调。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隔壁盛国的嫡皇子都曾去仙山修道,鬼神之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难道三殿下身上真有什么神异之处?

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一个局。以澹台明朗的死为开端,以城内愈演愈烈的流言为推手,最终的操纵者也是最终的得利者:那位远在异国,从始至终不露真容的三皇子。

但这个听起来颇有些道理的猜测已经来不及去证实,也没有人想要去证实了。

景历崇宁四年冬,东川三路起兵,包围都城。

***

“东川提出的要求是除奸佞,清君侧。”

“好生无耻!好生冠冕堂皇!”

“据说,他们还带来了梁王幼子……”

“真是笑话,梁王哪来的儿子?”

“兵马在他手里,自然是他说有就有。”

“——你!你说这话,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我当然是站在事实这边!难道你连真话也不敢听吗!”

“诸公且住!”就在文丨斗即将演变成武丨斗的当口,一人自殿外奔入,高呼道:“城外有变,快随我来!”

……

景都历经几代帝王,城池已经被修筑得高大而坚固。只是而今城墙下,已不见往日行人如织,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营帐、熊熊燃起的火炬、寒光闪烁的兵刃,以及一眼望去难以计数的士卒。此时夜色已深,他们似乎并没有打算攻城——毕竟,他们“只”是为“劝谏”而来。

其实,若只是东川起兵反叛,并不会让朝中的大人们如此惊骇。景国地域划分大抵延续前朝,总称二道三川。二道便是都城所在的京畿道和龙兴之地陇城道,三川则是北疆东川、临海淄川和中原夏川。东川三郡兵马,从数量上来说,不足以成为心腹之患。

令人心惊的问题在于,这路军队竟能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从北疆一路南下,叩响都城城门:自陛下身死的流言传出后,京畿道群龙无首,陇城道态度暗昧,而今,淄川与夏川竟也选择作壁上观,纵容东川军溜溜达达经过自家地盘,可想而知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这如何不让人忧虑恐惧。

星辰隐没,斜月西沉。

城内无人打更,只闻夜风呼啸。

一群大臣爬上城墙。可怜他们大多年老,又养尊处优,已有许多年不曾走过这么远的路、爬过这么高的台阶,一时咳嗽声喘息声连成一片,却谁都不肯稍作歇息,全都顽强地攀着墙头往城外看。

凌冽寒风中,他们先听到了远处的隐隐喧闹,然后才看到了晃动的火光。

“是京卫,还是陇城军?”有人满怀希冀地猜测。

“或许是京卫。陇城到这里毕竟还有旬月路程……”

“我们是不是该组织禁军,里应外合——”

“且再看看,别中了对方的圈套!”

最后一句很有道理,无人反驳。一时间,城墙上安静下来,只有城楼外的旗子猎猎抖动。

与之相反的是,城外的嘈杂声更大,也更近。人喊马嘶、兵刃碰撞,在冬夜里带出一抹血光。

忽地,马蹄声突破重围。城楼上看不清形貌,观其穿着,却似东川领军大将。

“两翼合围——”他扬起马鞭,高声指挥。

霎时,鼓角声起,三军肃然。远处天方破晓,地平线上似亮非亮。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自远方急速而来,速度快到让人无法看清,只能听到尖锐且凌厉的破空声——

箭如流星!

无人反应得过来:那是何等威势,何等迅捷!

只见东川大将蓦地凌空飞起,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巨响:长箭穿过他的眉心,将他牢牢钉死在城门上!

片刻沉默后,哗然声如浪潮一般扩散开去,却又在片刻之内变成死一般的寂静。似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慑,城下的军队不约而同从中间分开,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路的尽头,一人身骑白马,手挽长弓,在第一道晨光的照耀下,不急不慢地朝这座古老的城池而来。

黑衣黑甲的士兵跟随在他身后,静默而肃杀。一面旗子迎风招展,上书一字:“陇”。

紧接着,第二面旗子出现了——“淄”。

然后是第三面——“夏”。

太阳升了起来。

短暂的静默后,欢呼声不知从何而起,像一阵风,从城内刮到城外,初时微弱,终至地动山摇。

“不能开城门——”

城楼上,有大臣急道。

回应他的是城门被推开的“嘎吱嘎吱”。

激动的百姓夹裹着守城军冲出城外。他们已经担心了太久、害怕了太久,急需一个寄托和依靠。只要能拯救他们,让他们回归平静的生活,哪怕对面是凶神厉鬼,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信奉。

白马停下脚步。

披坚执锐的士卒两侧排开,以翼护之势簇拥着它和它的主人。

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晨光与朝霞中,那位隽秀不似凡人的青年平稳扫过激动的百姓、无措的敌军、静肃的城墙。

他说:“乱局已定,回家去吧。”

没有煽动人心的鼓吹,没有体贴入微的劝慰,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却让许多人红了眼眶:他们本也不需要什么鼓动与怜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字而已。

“——三殿下!”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

刹那间,如野火燎原,所有人呼啦啦跪倒:“三殿下!三殿下!”

***

景王宫。

距离清晨那场惊心动魄,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议政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灰头土脸的模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直到内殿脚步声响起,他们才惊疑不定地闭上了嘴,抬头观望。

首先出来的是他们熟悉的近卫,然而统领者却换成了一个背着双刃弯刀,异族装束的年轻人。素来只护卫帝王身侧,心高气傲的近卫竟也听从那人的调派,分成两列立于殿侧,不言不语,神情严肃。

这下,一些细小的私语声也没了,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一个人影缓步踱出,神情冷淡地环视一圈后,迤迤然坐到了象征最高权力的王座上。发顶累金嵌玉的冕旒轻轻摇晃,冰冷、危险,明晃晃昭告着对天下的野心。

“你——”

有人跳了出来。

或是为风骨,或是为利益;人心隔肚皮,谁也不能笃定他的动机。总之,他摆脱了清晨动丨乱的阴影,勇敢地做了这个出头鸟,只待慷慨陈词,将眼前觊觎帝位的乱臣贼子痛斥一番。

然而他刚开了个头,最前排却忽然有人大礼参拜,高声道:

“殿下!值此风云变幻之际,当此人心浮动之时,臣谢殿下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臣请殿下援社稷于兵革,解苍生之倒悬!”

这番字字铿锵、大义凛然的话一落地,瞬间稀里哗啦跪倒一片,众口一词道:“臣请殿下救社稷、护苍生,承天眷命,入奉宗祧!”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口舌生花,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瞠目愕然的面孔: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稀里糊涂地被周围的人裹挟着跪了下去,懵然看完了这一场臣子请命的大戏。

比他们更懵然的是零星几个还站着的人。他们茫然乃至惊怒地看着昔日同僚纷纷弃他们而去,视而不见那狂悖之徒已经坐上了只属于帝王的位子,还在阿谀逢迎地请求对方继位——简直是荒谬!可笑!

“你们、你们如此行事,简直是折尽了天下文人的傲骨!如此曲意逢迎——唔唔!”

却是有那反应快的人,心知大势已去、民心所向,不忍多年老友变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于是一脚将人绊倒,捂住了他的嘴。

但其他几人就没有了这等“阻碍”,左右木已成舟,不若骂个痛快,还能留个死谏的美名。于是直接以口舌为刀、笏板为矛,言辞激烈地怒斥起来。

可人的言辞与气力总有竭尽之时,他们抖尽了腹中墨水,嗓子生疼、头晕眼花,帝座之上的人仍然神色不变,最后竟抚掌而笑,慢条斯理道:

“几位大人,说得好啊。”

此言一出,不管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所有人都懵了:谁见过被指着鼻子骂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这个三殿下,该不会比死掉的陛下还要疯……吧?又或者,这是什么杀人前的预示?

但这次是他们想多了。澹台烬并没有说反话,他是真的很想笑。

言辞对他的伤害少得可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看着那几个别无手段,只能跳脚的人,就像看一出滑稽的傀儡戏。

“看得出来,几位对明朗殿下实在是情谊深厚,以至于听闻他的死讯后,神思昏聩,进退失度。”他单手撑着头,嘴上说得遗憾,表情可一点儿都不遗憾:“只可惜斯人已逝,任凭如何哀痛,他也不可能活过来坐这个位子了。不过孤倒是可以送诸位去相陪,也算是慰藉你们这一份悼念之情。”

咕咚。角落里好似有人晕了过去。

这话吓人,有种要大开杀戒的意味,再硬的脖子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现在的景国朝堂确实没有什么铁骨铮铮的好汉——真正的铁头娃已经在前两任帝王手里绝种了。

“我——你——”

站着的人抖着声音,可能是吓的,也可能是气的。

澹台烬瞥他一眼,“怎么,难道你们不愿意给明朗殿下守灵吗?”

他不称兄长,只唤“明朗殿下”。这四个字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一个甜腻恶毒的小钩子。

肃穆大殿带来的压抑加上摇晃烛焰投下的阴影,使得他看上去与城外完全不同了:彼时的他,冷淡中有几分近乎神性的悲悯;此时的他,只剩下凉薄、阴郁和危险。

殿中无人再说话。

澹台烬反而有些失望,略觉无聊地摆摆手:“那就先将这几位忠心耿耿的大人请下去吧。”

……

廿白羽兢兢业业地带着人将几位大臣“请”去了灵堂。眼神扫一扫,其中有一两个好似还松了口气:大概在庆幸真的是灵堂而不是地府。

不过,这地方说是灵堂,其实只是一破落偏殿。就像躺在棺椁里的残躯,说是澹台明朗,其实只是路边的无名孤鬼。毕竟真正的澹台明朗已经不太均匀地埋在了山里,想必少主没有耐心重新将他起出来。

但不管如何,将那几个人送到,分了一支小队看好他们,这件差事也就完成了。廿白羽着剩下的人回议政殿去,路上与一路宫女擦肩而过,这让他想起什么,经过女官聚集处时,有意识地往里看了看。

屋里,廿紫凝隔着窗户瞧见了弟弟,趁人不注意,回了一个笑容。不过等她再转过头,面对屋内众人时,立刻绷起脸,换上了公事公办的严肃神色。

“殿下既然将管事之责交予我,从今天起,你们总该知道要听谁的调令。若有那顾念旧主、心怀叵测的,趁早歇了那份心思!否则,便教你们尝尝我的手段——那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她的脸上扣着一个遮去大半面容的铁质面具,烛光映在上面也显得冰冷。被她扫视到的人无不从心底一个激灵,齐齐低下头去。

廿紫凝点点头,继续说:“若是想好了,就开始吧。我点到名字的人上前,将各自职务和目前情形与我说来。”

***

盛都,崇文馆。

一个挎着挎包的年轻道士自门口飞奔而入。周围的人早已见怪不怪,知晓他与六皇子关系密切,也无人拦他,任由他一溜烟跑到馆阁里去。

“小师侄!”庞宜之冲进熟悉的屋舍,此处空间很大,等闲之人也不敢过来打扰,因此眼下只有萧凛一人。

“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是快出什么事了!”

庞宜之扑到桌子前面,将手中纸条往前一递,“你绝对想不到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萧凛放下笔,将整理了大半的书籍挪到一旁,这才接过那张纸条。

“震惊吧?”庞宜之没错过他的表情变化,“这可是第一手消息,我敢保证现在没几个人知道,还是多亏了我交游广阔,在边境那边……”

萧凛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唠叨。

“父皇恐怕不会想听到这个消息。”

“你这话说得委婉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景国质子,昔日委以重任的微生兄又摆了他一道。现在这两个人反而凑到一起去了,还在景国‘君臣相得’起来,照我看,你父皇怕是要生一场大气。”庞宜之搔了搔下巴,“要不要想办法拦住这个消息?”

萧凛拿起笔,摩挲片刻后又放下。

“拦?只怕是拦不住。”说着,他转头望向窗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天快要黑了。”

……

天已经黑了。

作为景国历代帝王的起居之所,承明宫已是一片灯火辉煌。训练有素的宫人在女官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倒是与这座宫室游廊相连的兴庆殿并无多余人声,显得安静许多。

翩然一身红裙,轻快地绕过回廊走进殿内。

“微生舒!”她很是自来熟,找到人后,随手扯了个矮凳,一屁股坐到对面,把手里的一堆纸往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一拍。

微生舒抬起头,倒着辨认字迹。“地契?”

“是啊,小陛下让我整理的嘛。对了,白天你没去议政殿,都没瞧见热闹,我可在外面看了一整出好戏。那些反对的人现在全都去给死了的那个谁守灵了,哈哈!”

翩然的快乐很纯粹。看那些老古板倒霉让她心情大好。

说完这个,她把地契往前推了推,“哎,别说没照顾你,我可是先拿来给你挑了。你看你的宅子想选在哪儿?”

“他哪儿也不去。”冷不防一片阴影飘过来,伸手把所有地契都拿走,转头塞回她怀里,“去问别人吧。”

翩然小声啧啧:“你怎么跟蛇一样走路没声。”

但她也只说了这一句。聪明的狐狸才不会搅合别人的家事,诽谑过后,她抄起地契麻溜撤退。

等殿中只剩下两人,微生舒将手中的图册放在一边,道:“而今殿下富有四海,不至于吝啬到连个房子都不给吧?”

澹台烬扬眉反问:“难道你不打算和我住在一起吗?”

微生舒笑着看他。

与当初盛国初见相比,他变了很多。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又从没变过——不管教给他多少帝王心术、权谋算计,也无法改写他灵魂的底色。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澹台烬狐疑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没有。”微生舒笑眯眯地说,“只是越发觉得我家殿下丰神俊朗,器宇不凡。”

澹台烬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他觉得这氛围怪怪的——又或是他自己怪怪的。

但他还没忘了最开始的问题:“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住在一起?”

一个时辰后。

承明宫主殿的宫人将一切收拾停当,恭谨无声地退了下去。

白日里,管事姑姑便交代过她们,主殿晚间不必留人。虽然这与常例大相径庭,但她们已经习惯照吩咐办事,并没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有人想到,住在这座宫殿中的,并非只有年轻的主君一人。

“滴答、滴答”,水珠一点一点落在金丝嵌成云雷纹的青铜漏刻中,标着时辰的浮箭慢慢上移,摇摇晃晃来到亥正三刻。

微生舒轻轻将摆在床头的金鱼灯和兔子灯挪到旁边的矮柜上。察觉到光影晃动,琉璃球里的小鱼甩甩尾巴,一头扎进了水草里。

好在过了这许多时日,澹台烬基本不会再被他的一点动作吵醒。微生舒放心地躺下去,不忘伸手给他把被子拉高一些。

睡着的人拥着被子翻了个身,习惯成自然地滚进他怀里。微生舒一手将人揽住,帮他理了理散乱在枕上的长发,而后隔空熄了殿中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微生舒醒了过来。旧事沉梦,他竟又在迷离幻景中重温了幼时的刹那时光。过去与现实交错,让他也不免恍惚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点恍惚中,他发觉身边无人,远处的殿门却开了条缝。

……

澹台烬正在殿外。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他半夜醒来,突然就想到外面看一看。

承明宫主殿地势极高,他站在栏杆边,能看见大半宫阙。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在月下泛着清辉,高高低低,一路向远处排开。树木掩映间,轩廊连绵、楼阁相属,这就是他应该感到熟悉,实际却只觉陌生的景王宫。

“雕阑玉砌应犹在……”

无意识念了半句,但他并没有物是人非的悲伤。同样的月亮,同样的晚风,这方天地似乎和盛国也没什么不同。

身后的门扇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睡不着?”微生舒走到旁边,“想说说话吗?”

澹台烬沉吟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他方才什么都没想。

微生舒没有再问。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讲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年幼时,师姐曾教过我一个小法术。虽没什么大用处,却正合用在此时。”

“什么法术?”澹台烬立刻将那些不知所谓的心绪扔到了一边。

微生舒倚着栏杆,神情难得多了几分少年的灵动狡黠。“手给我。”

澹台烬不疑有他,伸出手去。

以往微生舒便经常这样在手上画符给他看,反正他看一遍就能记个七七八八,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寻纸笔。

可这一次,微生舒并没有在他手上画符,而是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在空中虚虚勾勒。

淡淡的黑雾融进夜色,金焰与清气交融,像星辰闪烁的银河:不知是这法术对力量来源没什么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截然不同的灵力与魔气竟毫无阻碍地融合在了一起。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冥冥之中,澹台烬发觉有什么东西与自己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关联。顺着这点联系,他下意识屈指一勾。

遥远高旷的夜幕之上,清冷皎洁的弯月旁边,一朵云彩晃晃悠悠飘了下来,胖墩墩地停在他眼前。

澹台烬:“……别告诉我这是你讲的故事里面的筋斗云。”

“当然不是。筋斗云是用的,这是吃的。”

说罢,微生舒取了一根小棍儿——看着像一枚玉制的算筹——顺着云彩的边缘转着圈搅了搅。丝丝缕缕的白气服帖缠绕,如同绕了一捧雾气,却又比雾气更加凝实。

“给。”

澹台烬接过来,抿了一口。

冰冰凉,甜滋滋,像是琉璃盏里的小甜水儿,又像沾着水汽的柔软月光。

他不自觉笑了笑,安安静静地把手中这一小团云彩吃掉了。

“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嗯。”

说来奇怪,他自认追求力量,术法于他不过工具。可面对这样一个哄小孩儿的法术,他竟第一次生出了类似“喜爱”的情感。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两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远远的城中飘来打更的声音。

宫城里自然也有人巡逻,廿白羽新官上任,但好似已经与近卫磨合得不错。

“后宫诸事暂且交给廿紫凝,至于禁军……我想将谢叙安插进去。日前与他说起,他也答应了。”

微生舒没有意见。“既然归你管辖,自然受你调派。淄川军和夏川军不能停留太久,你身边总得有些自己的人手。”

“今日朝上,倒过来的墙头草比我们预料的更多。看来武力震慑还是有些用处。”

“北地苦寒,民风彪悍。多垂髫贵姓,少百岁世家,这一点与盛国不同。没有世代盘踞的根系,确实少些底蕴,但也少了掣肘。至少目前的朝堂上,绝非铁板一块。”

“是啊。有号召力的,无非那三五个人。能说动陈元和,郑德茂还算有些本事。”

微生舒想到了另一个方面。

“都城之内,倒也罢了,起不了多大风浪。只是等你正式登基,盛国一定会有所反应。”

“我也这么觉得。”

对盛王,澹台烬可太熟悉了。说来也是讽刺,他对盛王的了解,远胜对景王澹台无极。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想让我这样的人与他平起平坐。多半会认为我在盛国为质多年,于景地毫无根基,趁此时机出兵,能打景国一个措手不及。”

“盛军实力占优,但能称良将者,不过一二。如果他想开战大捷,首选还是叶家。”

“他忌惮叶啸,不会再放他出京。不过考虑到他求胜心切,此事又另当别论。——反正左不过是他和叶清宇,打谁都一样。”

微生舒思忖片刻,说:“若真到那时,我倒想去看看。”

“叶啸和叶清宇有什么好看的。”澹台烬一语点破,“我看你是想借机拿下叶家。”

微生舒点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算叶氏坚持不为我们做事,此消彼长之下,对盛国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两人说得兴起,干脆回到殿中,对着地图细细推演可能的行军路线。

“夏邑……夏川。”澹台烬在两地之间划了一条线。“这中间没什么山川阻碍,适宜大队行军。”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片刻,忽然道:“你说,曾经的夏朝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口中的夏朝,便是景盛两国的祖先,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王朝。后来,王朝式微,内斗分裂,才有了北景南盛,二分天下的局面。

微生舒也看向地图。上面标注的疆界依稀还残留着旧时的轮廓。

“当年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占据国都夏邑,自立一国;姒姓王族分封景地的旁支则南取王畿之地,使其成为今日景国的夏川。可见王朝兴衰,总有定数。”

“天命?”

“不,是人心。”

“我觉得你越发不像命运道修士了。”

“是吗?可是我想,举凡命运,大致也是由人书写的吧。”

……

几日后,景都。

君臣之间三辞三让的流程终于走完,除却少数人心有不甘,其他人大都松了一口气。礼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登基大典,乱了许久的民间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这日天气晴好,议政殿东暖阁中,澹台烬随手翻着呈上来的典礼流程,闲谈道:“陈元和想退下去。约莫就在办完大典之后。”

“应该是想给后辈让路。”

否则,作为三朝元老,他身居高位,家族中的子弟便爬不上去。这也是官场上一些不可言说的规则。

“他退下去之后,空出来的尚书之位——”

微生舒见他瞧自己,摆手道:“我资历不足。你还是从几个侍郎里面选吧。”

“报——”

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呼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一人手持奏报疾步而入,进门后便瑟瑟跪伏于地,“陛下,边关急报,盛国大军压境,己逼近夏川东云郡!”

分坐长榻两侧的二人对视一眼,早有默契。

“果然来了。”

“倒是与我们所想一般无二。”

“那就按之前说的安排。”

“如此甚好,还要劳烦陛下想个职务,把我加进去。”

……

崇宁四年二月,盛国举兵犯边。

淄夏二川兵马受命集结,赶赴边关。

出征前夜,承明宫。

已是禁军十一位副统领之一的谢叙走进殿内,接受交给他的秘密任务:率部下暗中潜入盛都,一旦微生舒策反成功,就着手把叶府上下偷渡出来。

“对了,在盛都留几个人。”末了,微生舒又叮嘱一句,“如果叶二小姐回去,一定要赶在盛王发现之前把她带回来。”

免得她被暴怒的盛王拿去顶缸。

澹台烬神情微妙,语气别扭:“关心她做什么。”

微生舒故意逗他,“这么说,我们的陛下是不关心咯?”

澹台烬哼了一声,“她那么鬼头鬼脑,狗狗祟祟,见势不妙自然就会跑了。”

说罢他又皱眉,“已经这么久了,她们还没从荒渊回来吗?”

微生舒想了想,笑着说,“越接近本源,时空越混乱,与外界别有不同。或许这会儿,她们还没出荒渊呢。”

***

荒渊底部,神明陨落的金雨纷纷扬扬。

明亮的辉光温柔抚过这一方小空间的每个角落,欢欣着时间与空间的法则。

黎苏苏心怀怅然,默默将灭魂珠泪收进重羽。回头去寻那小姑娘时,牧越瑶已经将孩子背了起来,过来问她:“准备好了吗?先生要带我们出去啦。”

“哦,好!”黎苏苏点了点头,背上其他杂物,刚想问怎么个带法,就见李红尘拔出了刀。

……等等,拔出了刀?

心中刚生出不妙预感,一股强悍无匹的灵力便已兜头将她裹住。刹那间,空间破碎哀鸣,光影琉璃冰裂,所有的一切扭曲拼接成无法言喻的幻象,在眼前交错着绽放华彩。最后,在无形的挤压与碰撞中,她身不由己地被卷上了天。

……

扑通扑通。

极北的雪山上,突兀掉下几个人。

作为超速位移、硬核破界的始作俑者,李道长落地平稳,气息分毫不乱。剩下几人就没这样的好运气,全都歪歪斜斜摔在了雪地里。

黎苏苏躺着冷静了一会儿:她很怕现在站起来会吐一地。这种离开方式实在是过于离谱,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牧瑶瑶的大翅膀。

不过,有一说一,离开荒渊之后,她的身体连带精神都松快了很多,再也没有那种被桎梏着的压抑感,就连脸颊旁边的冰雪都显得清清凉凉、可亲可爱。

正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心口微微发热。

那是她收纳重羽的位置,但重羽不会发热。那就只能——灭魂珠泪!

黎苏苏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沉下心神观瞧。

氤氲着灵雾的小空间里,灭魂珠泪正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在它旁边,静静漂浮着两枚已经成形的神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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