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里，还有伦理纲常吗？”

“陛下？啊？！”

百叶结收回自己探过去的身子，后退稳住身形，看索伦勃然大怒，又见他，下一秒，单掌捂住了自己脸。

发丝洒落，下巴尖削，喉结滚了滚。

【十四年后，鄂温克大帝的祭祀之日，伟大的二世陛下，跟随大帝脚步，陷入永眠。后来同样伟大的三世陛下，继承二位先君遗志，以同样十三岁的稚龄，正式掌管这个偌大家国，还破解了鄂温克家族长久不衰的短命诅咒。】

瞥过一眼的语句，清晰呈现在脑海中。

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头脑清醒地干掉王附，掌权柄于手心，得益于女王的治理有方，和余荫庇佑，政务运转正常。但他并非从来措置裕如，并非从来都心无萋萋。

一度，他也曾幻想，前面的风雨他踏过去了，后来人总要轻松些。如果可以，他未尝不妄想家庭和睦，孩子可爱又幸福。

但他又不后悔。

准确地说是，已经决心舍弃掉了的东西，再好再差都那样，有什么值得追悔莫及的呢。

无情帝王家。

眼睛只往前面看。

看未来会有什么。

未来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希望她是一个幸福的国王，辽阔的疆域我已经打下，她不必要再疯狂发动兵戈，天下我会治理平顺，她不必要过分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如果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可以革除前弊，开利除害，被世代传颂的滋味挺好；如果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那也无妨，朝廷肱骨不是用来吃闲饭的，我会教她认人识人，任人用人，只要稍有些温善，得民众夸一声明主仁君，也不错。

但百叶结把这全毁了。

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快乐幸福的人。

幻想荡然无存。

生而无恃的三世陛下，一定不知道，自己仅存的那个好父亲，会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再天降一份惊喜。

畜生。

这真是畜生。

本来她可以缓缓长大，走一条稳稳当当的路，不必去品尝枕戈待旦，刀悬项上的艰辛。

本来她会得到百事无忧、喜乐安康的祝福。

本来会有一双手，在背后替她消灾解难，直到小树苗根系茁壮，枝叶旺盛。

……

幸而，她能自强。

百叶结退开，但他没说，他抽了个空，把索伦另一边眼睛的睫毛给数清楚了。

大帝两边的睫毛不对称。

这只眼睛，下睫六十六根，上边儿只有十百一十三根。

大帝没有二世陛下的闲情逸致，他抓回木荷花，冷着脸走着直线，从通风口飘出观演厅，一个字都不再搭理百叶结。

索伦怒火中烧，具体体现在，他出门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根本不看红绿灯，无视一切交通规则。

此地热闹，地面轨道和低空线路繁忙的可以，大帝卷过去，一辆飞梭呼啸而来，差点免费载索伦连带木荷坐了截顺风车。

百叶结的手伸的够快，他一把将纤薄的灵魂拖带回身边，扯得风声“呜呼”。

“怎么，难道哥哥想去免费给它再贴层膜，顺便嵌朵花儿？”

大帝牌的飞梭衣，也不知道那家伙享不享用得起。

百叶结盯着索伦手上的木荷冷笑。

一根细丝悄然缠上刚才那辆飞梭的轮毂，就等它停下来的时候，敲个窗，放个气什么的。

它别想下次轻松地平安启动。

索伦面无表情，任由他拖拽，只是目光垂下去，看了一眼，确认出木荷没被撞坏。

“你担心什么。”百叶结也被激出了火气，声音不算温和，“好竹出不了歹笋。”

“她好着呢。该教的我都教了，该留的人我也给她留够了，技能也都觉醒好了！”

“我就不想活了，难道不可以去死吗？！”

索伦就近大步走到了旁边的市民阅读台，凭借着从郁戍那里探来的记忆，在立屏页面上一阵疯点，然后静等它咔嚓咔嚓地吐打印好的纸张。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儿猛地一蹦，叫喊起来，“卧槽，阅读台坏了，自己打印书呢！！！”

然后朝这边拔足狂奔。

索伦，“……”

百叶结，“……”

这两灵魂现形也不是，直接去捡纸也不是，走了不管似乎也不好。

还不能对视一眼，打个商量。

这会儿正吵着架呢。

先前为了节省灵力，没有现形的大帝与陛下，绕道旁边行道树后，再现形走出来。

索伦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尽量舒缓，“没坏，我远程超控的。”

步子迈得挺大，已经快到近前的女孩，停住，又蹦了一下，再看了看，索伦身后的百叶结与行道树，激烈地眨着眼，忘了喘气儿。

半响，她才吊着那张憋红了的脸，冗长地“哦”了声，呐呐道，“居然还可以远程操控吗。”

其实并不太领悟何为“远程操控”，只觉得这四个字儿应该比较贴的大帝沉稳点头，资深市民的派头拿得很足，“我赶时间。”

——所以让它先吐一步，我再过来拿。

“哦哦，还可以这样啊。”女孩儿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哈哈哈哈哈，这样确实挺节约时间的哈。”

“谢了啊，你还挺热心。”赶时间的大帝抱走台面上的纸张，跟她匆匆道谢，就步履不停地走了。

把对方的尴尬与思索一棵行道树怎么遮蔽下两个这么高大男人的疑惑，都留在了身后。

一个小插曲，并没有让索伦的心情转阴为晴。

他走到树丛深处，冷硬的目光掉头撞上身后的百叶结，那畜生跟着换了身奥瑞恩目前流行的衣服裤子鞋，配上金发浅碧色眼睛，格外人模狗样。

休闲又炫酷的人刚才在喊：不想活了，难道不可以去死吗。

但他现在目光从索伦临时用发绳捆上的低马尾处，浮掠而过，对上索伦的那双黑眸，漫不经心。

荆棘藤笑了笑，低头拈着手上的纸页，翻过一片，“不错嘛，陛下。这块硬骨头就啃的很好，还收编了阿努斯。”

这张纸被拍到了百叶结的脑门上。

记载的是，鄂温克大帝刚故去，满朝哗然，王弟沉而稳地镇压暴乱，收拢大帝旧臣。

阿努斯是索伦坚定的拥趸之一。大帝座下烈犬，除了听听索伦的话，见谁咬谁的那种，跟百叶结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这个时候，居然没加入为大帝讨要说法的队伍，反而旗帜鲜明地“倒戈”向了二世陛下。

索伦有点意外。

手上缺做事的人，除了百叶结，他也考虑过阿努斯。只不过，想要复活颜氏二姐妹，必须要百叶结。

百叶结沉吟，他稍微了思索了片刻，摊手，“哦，他啊。他确实比较麻烦，手上兵马是实打实的，不解决了，我很麻烦。所以，我骗他说，我能复活你，我们还一块儿，藏下了你的尸身呢。”

索伦翻看下一张。

下一张就是明明归顺了二世陛下的阿努斯，时隔一年后，骤然发疯，对此时的帝王刀兵相向。

至于为何说他是发疯，而非造反。

因为，此时，这位曾经的帝国大将，已经调不动先前的兵马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陛下不给老臣真刀真枪。阿努斯最直接最便利，表示他对当今皇帝不满的做法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单枪匹马地跟百叶结互殴了一场。

结果是，温柔又宽仁的二世陛下，原谅了他的冒犯，只请他回家养老，甚至都没流放。

二世陛下实在宽仁。

群臣归心，万民敬服，至此新君与旧臣的交锋告一段落。

“你俩演戏呢？”

他假模假样地造个反，你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把流血事件，变成了杯酒释兵权。

阿努斯少亏一点，你这儿也不冒风险。

划算。

百叶结接过这一页纸，“吱”了声，“那倒没有。我们这种临时合作伙伴，完不成共同目标，散伙不是正常的吗。”

“只不过，我赢了而已。”

索伦挑眉，“单挑，赢了？”

百叶结温柔一笑，点头。

“嘚瑟吧，陛下。”

大帝上下左右一瞅，还是难以置信，小丝萝怎么打赢的那朵铁线莲？

“改天……”

“想揍我直说，不用扯切磋的幌子。”

百叶结指着自己才被抽了一掌的脸，笑嘻嘻的。

剩下的几页翻过，没什么可看的，后来人，索伦不怎么认识了。

但这些纸页，记载的东西大都相同，造反，行刺，跟百叶结对着干的。他们的结局也大都一致，失败被擒，依律论处，或者是被特殊宽宥。

索伦手里的纸张一页页减少，百叶结手里的，就一张张增加。

“陛下，想你死的人不少嘛。”

书册上说的全是，二世陛下宽仁，天下归心，垂衣拱手而治。

结果查一查，发现，这轻松的活计，似乎没那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大家追求的东西都一样，干脆挑个顺眼的通力合作算了，你还省着点劲儿。”

索伦的目光冷得发硬。

【你不是想死吗。】

【我看成全你的人，这儿也不少啊。】

“不一样。”

索伦笑了一下，他不是想死吗，有人成全，还不一样起来了。

“我可以找死，但不能别人拿刀架我脖子。”

荆棘藤点了点头，“我没意见。不管您是想自个儿找死，还是等着别人来砍，都是您的自由。”

“但你自己都想死了。你还把阿尔特带到这个你想死世界来，干什么？”

“陪你一起找死么。”

丝萝的脾气可算是很好了，这会儿，没跟索伦呛声，他只撩起眼皮，看了看索伦，语气有些无奈，“没什么理由，就因为谁叫，她摊上了她的父亲都是皇帝呢。”

“你们鄂温克家，得需要有人继承吧。”

“她来了，她活该。”

就像，你叫索伦·鄂温克，你活该做一些事。

我是你弟弟，我也活该。

一个样子。

“哥哥，别跟我说，你做得到，睁眼一看，鄂温克在你的手里，自此断绝。”

那你还费心费力地统一天下干吗。

别跟我说，你就以一统天下为乐，你身边有别的国家，你就看不顺眼人家。

哪怕，前脚天下归一，后脚你就两眼一闭，你都心满意足。

那当我没说过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