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霞殿内，宋期踱步行至盥洗室，垂眸向铜盆中放了些草药花瓣，又滴了几滴香露，仔细浸润洗净双手，又取来一侧的布巾打湿擦拭脸颊，透过镜子看向镜中身后的瘦小身影，声音清透却含着摄人的霜冷。

“江、屿？江城来的孩子，为何会来此，谁派你来的，接近殿下有什么企图？”他低缓得念出来，字字斟酌，是肯定地发问，“殿下因我信你，可是你的话，隐瞒了几分？宋、哥、哥……江城，确实有不少孩子在那场疫病中失去父母，没有记错的话，我离去前朝中应派了新任官员接手此地，按每户人家情况分发扶助银两，对于失去亲人的孩童也有管理，想来应该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宋大人，小屿不敢欺瞒殿下和您，您离开江城不到一年，新任官员就大肆收敛钱财，美其名曰是为了重建江城，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孩童，可小屿的许多学堂伙伴，进了那些善堂，就再也没能从那里出来，有位相识的哥哥拼死逃了出来，求我给您送信，您记得阿木么？他唤大人宋哥哥，阿木哥哥是从一处大人私宅中逃出来的，将此信交予我便被那府上的家丁抓走了。”

江屿从衣襟里扯下一块带血的布帛，宋期听见阿木二字神色恍然，又有些忧心，细细看过，“费、隆，卢院，账簿……与兵部侍郎有关系么？兵部费大人的子侄，有位在江城担任县丞的后辈，莫不是此人？”

宋期攥紧江屿胳膊，“阿木为何会从官员私宅逃出来？善堂的孩子，再也没出来过……江屿，你可知一二实情？”

江屿面上带了几分讽笑，眸中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恨意与狠辣，看向宋期，“大人，我娘还有阿木哥都说您，是位好官。江城瘟疫时我方才七岁，那时一心觉得您是位救苦救难的神灵……可甫元八年秋，江城来了位费县丞，听说是哪位朝中重臣的侄子，阿木哥他们被抓去做这些朝廷官员的娈童，做花楼里的小倌……我偷偷跟着阿木哥去了县丞私宅，在宅外的高墙下听着阿木哥被杖杀，阿木哥嘶喊了一夜，后来墙那边没了声音，再后来啊，我看见那几个家丁拖着一卷破旧草席去了乱葬岗……大人们征收银财，您离开后再也没有收到救济银子了，阿娘交不上钱被府吏踢打伤病，一直不见好……年初阿娘死了，叔伯们打通关节将我家的田地收拢到自己名下，名为抚养实则将我发卖……”

他笑着说，好像在说着话本子般与己无关，眼角却淌下泪水：“宋大人，他们说您是救苦救难的，可是后来我跟着那人牙子到了都城，我看不见您，他们说您是伪君子，说您是通敌叛国的恶徒，说您屈膝折腰、奴颜媚骨，讨好贵人才能苟活……普度世人的菩萨吗，也污浊缠身的下场，我信阿娘还有阿木哥说的，您是好人，可是世上……为何好人不长命？阿木哥那时跟随您救了多少江城百姓，后来呢，他死了，死后不得安息，是要被人唾骂的……”

“不过啊，宋大人，我愿敬重您，对您忠心，做您手中刀刃，有人看中了我的身骨，跟那人牙子说要赎我回去做死士，您猜怎么着，我在夜里用碎瓷割了他的喉咙……我想着，要替阿娘报仇，替阿木哥还有我的玩伴们报仇，我做不了宋大人这般的好人，可也要找一个能为他们报仇的好人……我没有盘缠，没有安身立命的法子，听说您随殿下来了西南，我把自己卖给了来西南的人牙子……还好，您又救了我这条命。”

“大人，我这条命是您的，任您驱使，只望您日后能让我手刃那些恶人。您若不信，尽可以去查，江城如今是什么样子！”

宋期神色错愕震惊，后退几步，不可置信般痛苦闭上眸子，那位唤他宋哥哥的清秀少年，心地纯良与他日夜守着那些病人的少年，死了么，这算什么，行医救世的结果为何这般不堪，前世今生，所行善道为何不得善终？

他痛楚低语：“善、堂，离开江城时，我参照旧时之法结合江城情形，上书建立善堂，派专人收容孤弱，请陛下根据江城百姓情况酌情救济扶助重建。后来……战事起，江城之事本以为当地官员应能妥善安置……不想竟害了你们……”

“大人，我们不怪大人，但、小屿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值得信任，怕这些事情会牵累大人，故而有所隐瞒。”

宋期思量过后，将他扶起，又沉声道：“无妨，我如今的身份，做不了什么，不过殿下是位爱民如子的。此事你且放下，我会向殿下陈述此事，请她帮助，若是如你所言，必定让那些蠹虫得到代价。”

他又叹息道：“你这般年纪，若是习武也来得及，逢此乱世，也可有所依仗，不将身家性命放在旁人手心里。”

“随我来，身上可有暗伤或旧疾？以后可切莫冲动行事，若你父母还在，看见自己的爱子受此欺辱，怕是要难过的。”

宋期带着江屿绕过屏风，引他坐到一旁黄梨木桌案前，三指按其左手寸口脉，后又执起右手，观其面色，通体检查过后，眉间微蹙。

“脉象沉迟，脾胃阳虚，阴寒凝滞，营养不足，饮食无节，这些日后多加调理即可……不过，你的喉咙是灼伤过么？”

江屿笑笑，又尽量稳住声音，“刚被发卖时，不知天高地厚，吞了些热炭罢了，不过刚好赶上雪天，逼着吃了好多雪给救下了，做个哑巴也好，您看，唱不了曲，说不了那些恶心的话，也省了许多麻烦。”

宋期抱住他，再多得安抚此时也显得无力，只能承诺道，“也无妨的，都过去了，宋哥哥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替你医治，好在小屿你年纪还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何？那孩子可有问题？”丹枫殿内，旭泱端坐在书案前，执笔回复军报，一旁灵雨见着宋期近前，悄声退下。

“殿下，奴观江屿这孩子，本性应是良善的，吃了许多苦，能来到此地已是不易。”宋期不再说话，敛袖执起墨条，安静研磨，砚台雕刻有竹纹，徽墨与歙砚触碰间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案旁的郎君身形修长，着一袭素色衣袍，越发显得清冷，似要随风而去，似是工笔精细描摹勾勒的美人图。

“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縠理，金声玉德……”女郎隐去音色中的三分清冽，柔和又带着几分汩汩流动的情意。

她瞧着眼前郎君心事重重的模样，笔尖润足了墨俯身就他，见他不解，含笑将笔尖触上郎君颈间突出的喉结上，缓慢下行，眼眸专注沿着看向衣襟深处，那郎君确是半分不曾反抗，呼吸都缓慢了下来，她起了些坏心思，又调转笔杆用了分力气抬起他下颌，续道，“又有美姿容的郎君侍候在侧，实乃一大快事。本宫想着，若是这位郎君……能够舒展笑颜，郎君有所求本宫会应的，是吧？”

宋期喉结颤动又止不住吞咽喘息，倏忽回神后退，慌乱间打翻了那方砚台。

“殿下说笑了，我……我……奴知错了。”他跪地倾身行礼告罪，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吸都发着烫。

旭泱爱极了他这模样，又恨极了他这划分分明，万事不肯轻易开口的样子，“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殿下，子殷却有一事相求，江城的官员……请殿下帮忙查探，江城的善堂恐怕有蹊跷……”

他抬首只见那女子将一书信递过来，正是向江城城中官员的询函：“如何？此事我已书信一封，即将交于江城刺史张齐，他是我的心腹，若是查证属实，即刻上报给父皇。”

宋期心中熨帖，又松口气笑道，“殿下可真是……任性极了，明明已经知道要问什么，怎得总这般戏弄奴。”

“‘宋大人’啊，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今天小江屿这一声大人，本宫觉得，哪怕他是个杀人放火的小魔头，本宫也可以救他一命了。你来之前，扶风已经查清楚了这孩子的来历，身世是有些坎坷了，如今这别扭性子也可理解，倒也不是什么坏孩子……善堂的事情，本宫会仔细处理，食君之禄，却养了一群祸害百姓的蛇鼠，那位大理寺卿还有他的好侄子也该好好查查了。”

“那殿下，奴看江屿他年幼又有些聪慧狡黠，若是只是做些伺候人的活计，实在是可惜，您看他是否可以跟着清夜扶风他们……？”

旭泱倚靠在圈椅上，慵懒回道，“宋大人，本宫的暗卫，可不是谁都能当得，百名侍卫拼杀出一位，体力、功夫、耐性样样均需上佳，十六年来，也仅有这两位得力近卫。那小子着实嫩了些，要想跟随本宫的近卫，可不是这般轻易。”

她指尖翻转玩弄着那支狼毫，意味深长看他，“大人呐，你今日的行为着实有些反常，那枚乌石，是否牵动了大人的心绪？本宫说过，若是有朝一日，本宫发现了你的心意，你的去留与生死，将不再有选择，明白么？”

“奴……”

旭泱停顿了片刻，正色看他：“若是不必再考量生死，你口中这个字，这个时刻铭记的自轻自罚，本宫不忍听，这是对你自己的不公，也是对爱你的人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