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动着眼珠,先是茫然,在看到女孩后,眼里终于有了神采。他动了动嘴唇,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阿葵。”他以手肘撑着担架,想要坐起来。
“阿爷!”阿葵开心地叫道。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的喜悦转为冲天的愤怒。
一把弯刀插在老人胸口,老人脸上的笑凝固了,身子歪倒在雪地里。
“阿爷!阿爷!”阿葵大叫,她的脸涨得通红,细弱的脖颈因为用力,爆出了缕缕青色脉络,血液在底下鼓噪着,“你杀了我阿爷,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这一场变故突如其来,在场的几个壮汉都没反应过来。王大娘一迭声地叫着“天神保佑”,唤醒了他们的神智。
有人咽了口唾沫:“王大哥……”
汉子不理,他全身都是冷汗,方才那一下他用了十成的狠力气。虽说这一路上杀过不少人,但这一下还是教他惊惶不安。尤其是在听到那女孩的叫声后。那叫声疯狂又绝望,像小狼在嚎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阿葵尖叫着,嗓子嘶哑了,叫声格外凄厉。
猛地,她挣开了束缚她双手的绳结。
“阿爷!”她爬到老人身上,伸手去摸老人的胸口。老人的胸口在流血,那把刀切开了他的旧伤,她双手按住那不停流血的伤口,试图将血止住。可是没有用,血流的更多了,没一会儿,她整条手臂都鲜血淋淋。
王大娘走上来,轻声唤道:“女娃娃……”
女孩转过脸来,那张脸凶狠又暴戾,眼底充斥着血红的仇恨,就像……
像狼一样。
王大娘趔趄着倒退了一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你们还我阿爷!”女孩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开了束缚在脚上的粗绳。
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把刀。
她站起身,像害了疟疾般,浑身发着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所有人!”
王大娘啊哟一声,跌在雪地里,不住念叨着“天神保佑,天神保佑”。
几个壮汉都被女孩吓得目瞪口呆,只有紫膛面皮的汉子还强撑着,双手紧握刀柄,挡在身前,做出防御的姿势。
*
一辆双驾马车自远处无声无息地行来。乌色车身,玄色顶蓬,黑色幕帘,不见一丝一缕的华丽装饰,也不见些微彰显主人身份的标识,只在车头点着一盏暗幽幽的青灯。
马车停下,车帘微动,一个男人下了马车,向这边走来。
十二月的天气极寒极冷,他却只穿着一身月白宽袍,前襟微敞,露出清秀的锁骨,胸前的肌肤冷白如雪,一头墨色长发则以一根月白丝绦半束在肩后,被风吹得飘然欲飞,好似翩翩夜枭。
几个壮汉眼尖,先瞧见了他,心下皆是惊疑不定。
他们在北疆也见过打帝都来的世家公子,个个都是锦衣貂裘,前呼后拥,气度高贵。而来人虽则气度不俗,身边却无人跟随,这身装扮也略显寒素了些。
“王大哥……”一个汉子低声道,“有人来了。”
紫膛面皮的汉子全身心皆系在女孩身上,生怕略一分神,就被那恶狼般凶狠的女孩扑打在地。闻言,心下一惊,待瞧见来人模样后,他也是又惊又疑。
男人轻袍缓带,踏雪而来,在女孩身前停了下来。他眼里只有这女孩,竟是半分没把他们这些持刀的汉子放在眼里。
“你想杀了这些人,对么?”男人问,声音轻似落雪。
女孩仰头。他身材修长,而女孩个头小小的,只有仰起头,她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男人一张脸苍白如雪,眼眸漆黑,眼尾微扬,薄薄的唇瓣带着一点儿诡异的殷红,俊美非常。
她抿紧唇,不答。
倒是那汉子开口了:“你……你是何人?”
男人好似浑然不觉,目光静静地定在女孩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仿佛这世间只有女孩的回答是要紧的。
“给我一把刀。”女孩说,“给我一把刀。”
男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把无鞘短刀,月华般的寒光在刀上流淌,清冽而澄净,不似一把杀人凶器,更像一件稀世珍宝。
“这把可以么?冷月刀,月下淬取,刀刃清寒,刺入人心脏的瞬间,会结出一朵极美的冰花来。曾经有个风雅的刺客爱用这把刀,他觉得这刀结出的花很美,取名叫昙花一现。不过他失手过一次后,就再没用过了,倒是真正应了这个名字,昙花一现啊。”他低声地叙说着刀的来历,说到最后还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替那位风雅刺客惋惜。
女孩不懂刀,也不懂什么风雅,什么刺客。她只是想要一把刀而已,一把可以杀人的刀,一把可以为阿爷报仇的刀。此刻,刀就在眼前,在触手可及之处。
她踮起脚,伸手去够。
男人微微一笑,将刀柄交到她手里。
“现在你有一把刀了。”他说,身子慢慢后撤,为她让开一条道,“去吧,去杀了他们。”
几个壮汉全都呆若木鸡,慑于男人的气势,他们不敢逃走,不敢挪步,甚至连呼吸也极力屏住了。
紫膛面皮的汉子还立在原地,保持着持刀防御的姿势。他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手心里满是汗水。这把刀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跟了他很多年,杀过很多人。私下里,他认为这是他的护身符,每次握住刀的时候,他都会生出一股无所畏惧的豪气来。
不曾有一刻,不曾有一刻像此时这样,面对着这个小小的对手,他心中满是恐惧,恐惧教他几乎握不住刀。
不,不只是对这个小女孩的恐惧,他更害怕的,是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尽管男人身上没有一丝暴戾之气泄出,尽管男人没有朝他看一眼,甚至连余光也不曾落到他身上,但他心里还是微微的惊栗起来。
女孩紧握着刀,朝他冲了过来。她握刀的姿势很笨拙,奔跑的姿势也很笨拙,像只大兔子,一只因仇恨而双眼血红的兔子。
一滴冷汗自他额上流下,滑过稀疏的眉毛,落入他的右眼,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这一刹那,他几乎生出了跪地求饶的心思。
他身边的王大娘不住口地念着“天神保佑”,然而对于有些人,上天从不会显露仁慈。
汉子忽然跪倒在地,头歪向一侧。
一根细细的银针贯穿了他的右眼,针尖带着血珠,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他发顶斜飞而出。
女孩愣愣地看着倒地的仇人,她手中还握着那把被男人称作“冷月”的刀,刀上月影流动,光芒温润。
男人无声地走近了,轻声叹道:“还是不想看这双手沾上血啊。”他低下身来,握住了女孩的手,用一方白帕轻轻擦拭女孩沾满污血的手背。
女孩瑟缩了一下,挣脱不开,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指骨都泛了白。她不肯教他擦拭手心,不肯教他触碰自己的手。
男人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他抓住了刀刃,用的是握刀柄的姿势。
怎么?他不怕疼么?
女孩愣住了,猛地松开刀柄。她看向男人的手,他的掌心干干净净,两道横亘的伤口卧在那掌心里,血红皮肉翻卷,却没有血流出来。
“我说了,不想看这双手沾上血。”他的唇角仍带着笑,语气里却是不容抗拒的凛然。
在这样逼人的气势面前,女孩不由自主地摊开了手心,任由眼前这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将自己一双手擦拭得干干净净。
“好了。眼下,便由我来完成你的心愿。”他说。
女孩呆住了,不知所措地看他。
他望向远处的苍莽雪原,眼中空无一物。
“杀了他们。”他的声音很轻,很冷。
无数银针从空中落下,宛如天女散花,宛如午后急雨。
在这场急雨中,几个呆若木鸡的壮汉仰面倒下,王大娘醒神早,早在紫膛面皮的汉子倒下时,她就开始悄没声地往雪坡那头爬,姿态虽笨重,却爬得极快,此时已变作了雪地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然而很快,那黑点就变作了一个血点。渐渐地,血点越来越多,那样绚丽的血,铺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好似神的手以天地为画布,在雪地上画出了朵朵红梅,凄艳而诡谲。
那些人都死了,她不想杀死的那些人,和想要杀死的那些人,他们都死了。明白了这一切,阿葵开始发抖,一滴眼泪从她眼眶中落下,又一滴。
“为何要哭?”男人垂眼,看着她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污痕的脸,眉梢微微扬起,似是困惑已极。
女孩不答,她拾起那把朱鞘匕首,跌跌撞撞地跑回阿爷身边。
“阿爷。”她叫着,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阿爷死了,从北疆逃难来的人也死了,再没有人会护着她了,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没人要的小孩。
“是为了他而哭么?”男人望向老人。
女孩把脸贴紧了老人,一张稚气的小脸被老人伤口的血弄得脏兮兮的。
“你叫什么?”他问。
女孩抹掉脸上的眼泪,轻声回道:“阿葵。”
“阿葵?”男人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他垂下眼睫,低声重复了一遍女孩的名字,“阿葵。”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爷。”
男人的目光从老人脸上掠过,重又回到阿葵身上,他看着她的眼睛,她婆娑的泪眼,问“你愿意同我做交易么?一个小小的交易。”
他说话的时候,唇角带着若有如无的笑意,但一双眼眸却静若深潭,透着一股威压,教人忍不住想要点头。
阿葵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