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柳凤提出来的这几个问题,薛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没有答案。
一阵静默后,薛誉无奈地垂下头,摇了摇,“愿闻其详。”
柳凤扬了扬下巴,有些献宝似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王大力早就死了,而昨日扶着假牛利民上绞刑台的,是刘兵和牛利民本人。我怀疑,刘兵与牛利民串通,杀了王大力,一起演了一出绞刑的戏给我们看。”
“这……”
“你我都见过王大力的尸首,高大魁梧,与牛利民相差无几。加之昨日几人皆带着斗笠,天色又昏暗,季管营很有可能并未看清。”
“而刘兵身上的味道,和未洗净的猪尿泡味道太像了。”
“至于为何假的牛利民掉落进绞刑台下的空间后消失不见一事,你还记得牛利民上绞刑架后,刘兵作为行刑之人,需要等尸体彻底停止晃动后,将麻绳割断吗?”
“他应当是在那个时候,割破了猪尿泡。而后……”
说着,柳凤忽从手中挥出一把短刀,将假人割破。
那假人就如同瘪了的气球,缓缓瘫软,留下一地的软皮子和薛誉那件外衫。
紧接着,柳凤将胡乱堆在地上的东西塞进衣袖和怀中,从远处看,只要没有太大的动作,当真看不出什么端倪。
更何况,那日刘兵穿得不算轻薄,更易藏物。
“所以他的身上才会带上腥臊味。可为何之前你我并未闻到?”薛誉问道。
“兴许是一开始藏得比较好。你我进入那方空间后,离得近了,刘兵为显举止自然,便会稍有松懈。加之那地方密闭,久而久之淡淡的味道凝聚起来,便留了破绽。”
“如此说来,刘兵便是帮凶,他一定知晓牛利民在哪,只要跟紧他,便能找到牛利民。”
“不错。今日陈铮来时,一来我吩咐他营造出全昌州城的衙役都忙于搜查牛利民踪迹,并未怀疑到刘兵身上的假象。二来,我也让陈铮派人悄悄盯着刘兵了,有情况便来报。”
正说着,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柳推司。”
是陈铮的声音。
柳凤一笑,“你看,来了。”
她将屋门推开,“可是刘兵有了什么动作?”
陈铮看见薛誉也站在屋里,未着外衫,里衣也有些凌乱,猛地瞪大了双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誉轻咳了两声,拢了拢衣领,将系带系好,“不是你想的那样。”
想的哪样?实际又是哪样?你倒是把话说完整啊。
柳凤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句话就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讪讪笑道:“方才我正和薛仵作在推案,案发现场重现了一番,借用了一下薛仵作的外衫。”
“哦哦哦。”陈铮应和道,可心里还是疑惑。
那为何里衣乱了?现场这么激烈吗?
柳凤清了清嗓子,将陈铮从思绪中拉回来,“你继续说,可是刘兵那儿的事?”
“不错。你吩咐我做的事情,我都安排下去了。刘兵也被我们安排去寻找牛利民,但还派了个人悄悄跟着他。”
“果然如你所料,刘兵趁没人注意到他,悄悄离开了。”
“他去了哪儿?”柳凤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陈铮挠了挠头,“还不知,只知道是往昌州城的西北角方向去的。虽不知今日柳推司吩咐我做的那些事是何用意,但季管营让我们全力配合,我便照做了。得此消息,想是很重要,便第一时间来通知你。”
对于季管营的信任和陈铮的无条件配合,是看在魏天的面上也好,还是真的相信柳凤的能力也罢,柳凤都感到很欣慰。
“柳推司,我话带到了,你可要亲自去瞧瞧?”陈铮问道。
柳凤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即刻出发,摸清刘兵具体去处。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在路上与你细说。”
说罢便要走。
可身后却传来薛誉的声音,“我呢……?”
柳凤转头愣了愣,方才想起了什么。
她也不避着陈铮,从怀中掏出被自己塞得已经有些皱巴的外衫,丢给薛誉,“穿好跟上。”
抖落的猪尿泡也掉落在地。
陈铮的目光随着抛过去的外衫和坠地的猪尿泡转动,但他的脑子似乎有些转不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借用一下薛仵作的外衫吗?怎么借用到怀里去了?
还有这软皮子,这不是……
煞时,陈铮的脸便红透了天。
自己似乎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罪过罪过,眼不见为净。
他“咻”地背过身,快步走开,“我先行一步,柳推司和薛仵作准备好再跟上吧。”
……
柳凤一把揪住陈铮的衣领,“不是,你听我说。”
“无妨无妨,小的公私分明得很,这不影响你二人在我心中的形象。还有,柳推司放心,我嘴可严了。”
拉扯间,薛誉已然将外衫穿好,又是一个翩翩正人君子。
他略过二人,心情似乎不错,说道:“走吧,柳推司。”
路上,柳凤先问了陈铮一个问题,“行刑前,你说你在州院狱里见到了刘兵、王大力和牛利民。你确定是他们吗?”
“刘兵与我面对面说了几句话。至于王大力和牛利民嘛……当时王大力钳制着牛利民,背对着我,牛利民又被王大力给遮挡着,没瞧见正脸。但我听见牛利民的声音了呀,应当是他不错。”
柳凤点点头,“也就是说,你压根就没看见牛利民和王大力的脸,那证据链就闭环了。”
她拉着陈铮,快速将此案推断的作案手法讲述了一遍。
“所以,你明白了吗?”
陈铮郑重地点点头,“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王大力在行刑前就被牛利民杀死了,牛利民假扮王大力,和刘兵合谋,先是骗过了我,而后架着猪尿泡做的假人演了一出绞刑的戏码。再在众目睽睽之下,使了个障眼法,让假人消失不见。”
柳凤听着,眼里尽是鼓励,“说得不错。还有呢?还听明白了什么?”
“还有?额……小的愚钝,就听明白了这些。”
柳凤叹了口气,双肩蓦地下垂。
薛誉在一旁听得直想笑,“柳推司想说,方才怀中掏出猪尿泡和我的外衫,是用于正道,你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就别再想歪了。”
陈铮有些尴尬地“啊”了几声,“没……没有啊,我没有想歪啊,柳推司与薛仵作清清白白,对吧。”
“对对对,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没有想岔便好。”柳凤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朝薛誉瞪了一眼。
薛誉撇了撇嘴,小声喃喃道:“可不清白。”
“薛仵作方才说什么?”陈铮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
一路上,都是州衙的人,隔一段便是个陈铮安排下去的眼线。
他们顺着眼线提供的方向,往西北走去。
终于,到了目的地。
眼前的房子朴素又带着点破败。
柳凤从门缝往里望,里头有个小院子,似乎种着瓜果,还有根立着的竹架子,上头似乎挂着一件粗布裙。
门里面,隐约飘出中药的味道,钻进外头众人鼻腔里。
“柳推司,这定是刘兵的住处,说不定牛利民真的在此处!狱中难免受点皮肉之苦,你闻这味道,分明是熬了汤药来疗伤了。”
“咱们这就破门而入,来个瓮中捉鳖!”陈铮双眼泛着星光,看起来有些激动。
搞不好,就要破获一起大案了,作为亲历者和参与者,自然有些豪情万丈。
柳凤抬了抬手,示意陈铮先别说话。
“里头有什么动静吗?”柳凤朝那个盯着的眼线问道。
那人摇摇头。
柳凤将推理的过程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片刻后,问道:“陈铮,刘兵是个怎样的人?”
“他来州院狱时间不久,加上每日下值后便回家,也不和我们去吃酒,所以相处得倒也不多,不是太了解。”
“只是觉得此人有些小气,抠门得很。不仅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抠。狱吏俸禄虽不高,但他又没娶妻生子,在自己身上花一花,够得很,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要么是生性小气,要么,这钱都花在别处了。”
“他还未娶妻,那其他家人呢?”
“哦对,好像说有一老母亲,关系一般,也不太往来。”
“柳推司,你问这些作甚?我们到底要不要冲进去拿人?”陈铮有些等不及,他担心夜长梦多,万一立大功的机会就这么溜了。
“别。你派人去附近街坊问问,这里面住的是谁?”
“啊?这不是刘兵的住处吗?”
柳凤摇摇头,“你没瞧见院子里的粗布裙吗?那款式老旧,我怀疑此处是刘兵母亲的住处,切勿伤了她。”
果然,片刻后问来了,此处就是刘兵母亲住所。
正巧,那门里传来动静,柳凤等人闪身躲好。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刘兵朝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关上门走了出来。
他双眼有些红,双手握着拳,指关节被捏得发白。
柳凤朝陈铮使了个眼色,陈铮会意后冲出去一手捂住刘兵的口鼻,一把将他拖至柳凤身边。
刘兵挣扎着,直到发现眼前都是州衙的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刘兵神色有些慌乱。
柳凤见他似乎在佯装镇定,好整以暇看着他说道:“今日大家伙儿都在寻牛利民,你怎的独自一人跑到此处偷懒?”
刘兵松了口气,“我……我……柳推司误会了,我方才是进去询问是否有人见过牛利民。”
“哦?结果如何?”
“没……没见过,这一片我都问过了,柳推司放心。咱们换下一个地方吧。”
说罢,便想蒙混过关离开。
“唉,我倒是有些渴了,陈铮,你替我去那户人家里讨点水喝吧。”柳凤说道。
刘兵停下脚步望去,一惊,“不可!”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替柳推司去讨吧,我方才出来,百姓对我熟悉些。”
“陈铮,跟着去。”
刘兵猛地将陈铮拦下,“我一人去便好。”
刚走了两步,柳凤冷声说道:“刘兵,你到底还要瞒到几时?你以为这样就能护你母亲周全吗?”
刘兵脚步一顿,双肩颓然垂下,说道:“你们……都知道了?”
“嗯。他是不是拿你母亲做要挟。”柳凤轻声问道。
刘兵捂着面颊缓缓蹲下,方才压抑在心中的苦楚如今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呜咽声被吞进喉咙里。
“怪我鬼迷了心窍,竟然会相信他。如今他拿我娘威胁我,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
“但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说过的,我的母亲就别想活命。”
“怕什么?冲进去将他擒下,救出你母亲不就好了?”陈铮快人快语。
“他一个本该死的人,又有何惧?临死前拖上我娘给他垫背,何乐而不为?我不敢冒这个险。”
“可你却宁愿冒险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了你娘吗?”柳凤反问。
“我……”刘兵语塞。
“那我该如何是好?柳推司,你教教我。”刘兵此时已经乱了分寸,大约是自己的至亲深陷其中,便会看不清全貌,做不出正确的抉择。
“交于我。我定不会让你母亲受伤。”
“你信我吗?”柳凤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