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点点头。
可季筱美还未开口,柳凤便出声制止,“慢着!为何不说朱大宝?还有朱珠,我方才便有疑虑。农历四月初三次日清晨,朱珠见过于之孝,若如你所说于之孝演了一出戏,他见到朱珠应当问的是你家娘子可在家?与你回家后告诉朱珠与于之孝在酒楼呆了一夜明显对不上,朱珠就没觉得奇怪?还有,朱珠那句莫要被他给骗了,是何意?”
季氏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她极速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魏天疑惑地看了一眼柳凤,眼神示意她继续问。
脑子里千百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柳凤片刻后双目一瞪,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可知晓朱珠有了身孕?”
季筱美捂着嘴点点头。
“那孩子,是于之孝的对不对?”
这句话问出来,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魏天和薛誉,都愣住了。
季筱美终于忍不住,趴在地面嚎啕大哭。
“他们欺我骗我,我都能忍受。可那是朱珠啊!为什么?我将她视同姐妹,她却要这般对我?”
“朱珠是不是你杀的?”柳凤继续问道。
季筱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在十三岁时便认识了朱珠。那年她被她那混账哥哥五两银子偷偷卖给了人牙子,身上腿上都是伤痕。我见她可怜,便央求爹娘将她买下。我家虽不算富裕,但一家人对她如同亲人,吃穿用度从未缺过。”
“她这人该说不记仇,还是愚蠢?到了我家后,她回了一趟家,她爹娘对朱大宝偷偷发卖她一事什么也没说,这样的爹娘,不要也罢。可她却不怪朱大宝和她爹娘,依然每个月匀出银子留给她爹娘,还常回去看看。”
“我早该察觉到朱珠和于之孝的不对劲的。爹娘拦着不让我和于之孝见面,有时候我便会让朱珠替我传话,这么一来二去……”
“那你是何时察觉的?”柳凤问道。
“到宁府后没多久,在知晓于之孝骗了我之后。那时朱珠应当是有孕三个月了。头三个月,她右腿腿骨折了,我便让她在家养着。我见她人很是虚弱,又成日没什么胃口,只当是骨折造成的,却没想到那时就……”
“到了宁府,腿好了,加之宁府的人不会让她闲着,便每日都要做活。有孕之人哪里受得住?便被我瞧了出来。”
“她亲口告诉你这是于之孝的孩子?”
“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听到这句话的感受。一瞬间,好像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她哭着跪下,求我原谅。”
“她是被迫的吗?”
季筱美摇摇头,“算不上。就算不是情投意合,至少也与我一般,傻乎乎地以为于之孝是真心的。女子便是极其容易被一些花言巧语所骗,于之孝哄着她,发誓只要自己高中,便立刻离开我,迎娶朱珠。她信了,半推半就便将自己交了出去。等发现自己有孕时,于之孝让她打了,可她不舍得,便狠心折了自己的右腿,养在家中,把两头都给瞒着。酒楼那夜,于之孝告诉朱珠,只有我嫁了别人,他俩以后才能更顺利地成亲,朱珠便帮着他一同骗过了我。”
“我进了宁府的门后,朱珠去找过一次于之孝,可他却翻脸不认人。朱珠心灰意冷,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当成了一个玩物,一颗棋子。”
“被我发现她有孕后,一来觉得对不住我,二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三个月也不小了,打了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我伤心了一阵子,可后来也想开了,于之孝这样无情无义的下作之人,不要也罢。可我对朱珠是有感情的,不能放任她不管,那个吸她血的家肯定是回不了了,她爹娘和朱大宝若是知晓她有了身孕,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她若是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便想法子将她送出宁府,凭宁家每月给我的银子,她母子俩照顾一辈子也是不难。”
“那后来呢?为何杀她?”
“我没有杀她,可她也算是被我所害。”
“我的计划在进入宁府后一个月便破灭了。宁禄和厌倦了我,将我和朱珠赶到别院,吃穿用度全都不管不顾,我甚至还要动用娘家给的钱财。那日,婷儿趁我们熟睡,在屋里放了火。我是被烟呛醒的,醒来时见到婷儿拿着一把短刀,想杀我却不敢下手。火势越来越大,在这别院本就艰难,这些人却连命都不愿给我留一条,我拉着李婷,想着不如同归于尽,她却害怕了,说只是奉余莹莹之命行事,丢下短刀仓惶逃走。”
“我将朱珠叫醒,想带她一起逃出去,可她却身子沉得很,挪不动半分。”
“大约也是预见了往后生下孩子,更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她见梁顶一根被火点着的木头砸向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我推开,和她的孩子一起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日。
“我本可以全身而退,可仇恨让我冲回火场,将我二人的玉佩调换,又捡回李婷的短刀。这脸和手上的疤痕,便是这么来的。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再慢慢地折磨着他们,杀了他们。这些人,交给律法来处置,还是太轻巧了。”
柳凤没有继续问,她只是在想,季氏对朱珠有恨吗?大约是有的,最亲密的人却背刺自己,这口气如何咽下?
可单纯只有恨吗?倒也不尽然。至少,在朱珠宁愿用自己的命救下季氏这一刻,那些恨也消散了。
只听魏天问道:“朱大宝呢?你为何杀他?可是因为他见到了你的真容,知晓你还没死?”
“我们查出,他是被人压塞口鼻而亡,死后沉入昌盛河的。”
“不错。朱大宝此人不是个东西,大约是见朱珠未给家中寄钱,便亲自找来了。可到了宁府,却发现我死了,朱珠不见了。”
“念在朱珠父母对她有养育之恩,我找到朱大宝的住处,将朱珠的玉佩拿给他请他转交朱珠爹娘,留个念想。他答应我,不会将此事宣扬,还让我带他去墓穴中看看朱珠。我以为终究是有些感情的,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常常趁着没人的时候,会去月尖山看看朱珠。一日,便见到那墓穴被人挖了开,而朱大宝,将不知从哪儿盗来的财宝,放了进去。”
“我听朱珠说过,他这人便是这样,从小就偷鸡摸狗,没个正形。但只要他不将那个秘密透露出去,做些什么我断然是不会管的。可那日,我见到他将朱珠的玉佩丢进墓穴,又从中扒拉出宁禄和送我的玉佩,与朱珠说了一番话。那番话,让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为了朱珠,也为了我自己。”
“他说了什么?”
“他说,小妹啊,这么好的墓园给你住着,还真是浪费了。不过你这死得还是挺值的,给哥留了这么一棺材的陪葬品,还有那个能换黄金万两的秘密。你那什么季娘子还真好骗,我说不会说出去她还就信了,你放心,等哥把这一棺材的陪葬品都卖了换钱,一定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顶着别人的身份死的。行了,今儿先拿你一块玉佩,你自己这个破烂货啊,留着到下面自己戴吧!”
“我的计划还未实施,怎么可能让他将这个秘密说出去?只得将他骗到船上,闷死后绑着石块推入河底。”
“至于于之孝,我好不容易逮着他一人在家的机会,这才将他杀死。”
“死前你与于之孝欢好?”柳凤问道。
应当是的,否则不会从那些下人中,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如何得知?他害了我,也害了朱珠,我要让他在痛苦和惊惧中慢慢死去。那日,我趁他睡着,在他屋子的燃香中放了点迷药和媚药,他半梦半醒间,以为自己不过是做梦。昌州第一美人的身子,我想他不会拒绝,却在关键之时,将面具摘下,露出这可怖的疤痕,趁他惊恐之时,将其闷死。”
柳凤长叹一口气,继续问道:“最后说说宁府那起命案吧。”
季筱美却不接话,她似乎有些累了,转眼看向柳凤,“官爷,我想事到如今,你们能找到我,应当也知晓得差不多了。这宁府的案子,便你来说吧?”
柳凤在得到魏天的首肯后,缓缓将其此前的推断一一道来。
季筱美看向柳凤的眼神充满惊讶,“不错,我用了迷烟,符纸上的字是用我的血写的,宁宁的习惯我也知晓。笔墨也是我从宁禄和书房拿的,太过匆忙忘记收回,倒是露了马脚。”
“看到他们以为见了鬼那害怕的眼神,还有发觉我还活着那惊恐的眼神,哈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季筱美的笑声娇俏中又带了些凛冽,那声音在堂内来回流动,经久不息。
柳凤仿佛又回到了刚住进宁家别院的那个夜晚,不知从哪飘来的呜咽哭声,充斥着耳朵。
“够了!”魏天一拍惊堂木,“季氏今日堂上所说,我等将一一验实。来人,将她押下去吧。”
季氏所说的一切,大部分能与柳凤的推断吻合,其余的,两日后经过多方走访,确定所述为实。
一场爱恨情仇牵连出的人命官司,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三个月后,魏天因治理昌州有功,加之季筱美的案子办得漂亮,新帝下旨嘉奖,在昌州赐了一套宅院,供魏天等人居住。
这回的圣旨,不仅仅有魏天的奖赏,还有薛誉薛仵作和柳风柳推司的赏赐。
柳凤即觉得惊讶,又觉得这是魏天会做出的事。
他惯来就是个不会将他人的功劳一并揽到自己身上之人。
魏天笑呵呵地看着柳凤和薛誉,说道:“如何?有我魏天一口肉,便也有你们的。”
柳凤和薛誉朝魏天抱了抱拳,“谢魏知州提携。”
“谢魏知州提携。”
魏天摆摆手,“圣上明理,此案意义非凡。一来,圣上严查买官卖官一事,揪出了一整条暗线。二来,宸安帝放开了女子经商和从事胥吏的口子,能在这世道站稳脚跟,便也无需再依附那些靠不住的爹娘兄弟和丈夫了。”
说到这,柳凤和薛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魏天没有察觉,他继续说道:“此外,圣上还颁布诏令,犯事者若情有可原,可减轻罪责。”
“那季氏……”柳凤话没说完便住了嘴,她也知晓,季氏杀了太多的人,大概是逃不过一条命的了。
“魏知州,我时常在想,若季氏当初当真报了官,那些曾经害过她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魏天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律法终究不是十全十美的,可也应当敬它畏它。若当真无法用律法解决,那便要想想那后果你可否承受。”
季筱美的案子破获后,昌州城宁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薛誉和柳凤毕竟已经是州衙吏人,事儿倒是没少。
圣上的旨意一发,起初倒是没什么变化,几个月后,柳凤发现昌州城里街市上能见到越来越多的女子,她们靠着自己的双手勤奋上进,也能运筹帷幄,不输男子。
州衙里难得地新来了个女捕快,也是头一回。
这日,薛誉与柳凤趁府上没什么人,偷摸着腻歪了一会儿。
可时不时地还要担心会不会被人察觉。
薛誉叹了口气说道:“若你我能正大光明住在一块多好。柳凤,你准备何时与魏知州说实话?”
柳凤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再等等吧。”
“等到何时?州衙里已然有了女捕快,圣上的旨意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其实你大可放心的。我不想再这样与你偷偷摸摸下去了,一日见不到你,我便心中难受。”
如今二人虽仍旧住在一个宅子里,可是不同的屋子,加之二人差事不同,总是难见上一面,聚少离多。
柳凤皱着眉,将靠过来的薛誉推了推,“别整天地想着我,你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事儿做吗?再说了,就算我和魏知州说了女子的身份,咱俩男未婚女未嫁的,照样得偷偷摸摸。”
难不成他还肖想着能在封建制国度光明正大自由恋爱?
“那我便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