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财嘴角抿直,眼缝更小了。
他的声音透着阴冷,很像是粘腻的蛇吐着信子,嘶嘶的朝你叫嚣。
“梁县令这是什么意思?”
孙有财若是蛇,那梁温便是捕蛇的好手,专门拿捏着七寸,任那蛇再阴狠灵活,也逃不出梁温的手掌心。
“孙郎君,你记得刘元吗?”
孙有财将这个名字在心里滚了好几遍,当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梁温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也是,孙朗君日理万机,自是关注不到这样的小人物。”
孙有财不知道梁温在和他打什么哑谜,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虽然梁温没对着他献殷勤,但主动邀约能是什么好事。
孙有财自是不会撕破脸,天子脚下他能做些什么:“梁县令当真是有意思,这刘元嘛,孙某确实不记得,还望梁县令指点迷津。”
“张衷栩你还记得吧,当初他被柳薇一纸诉状告到公堂,是他家城南庄子上的主管刘元一口将罪名压实。如此说,孙郎君想起来了吗?”梁温仔细盯着孙有财脸上的神情,不将一丝一毫的变动漏去,“当年将刘元收押入狱后他闹着要见我一面,我实在是好奇他有什么要事相告,就去了。”
孙有财皮笑肉不笑的问:“然后呢?”
梁温压低身子,头往前倾:“孙郎君不想猜猜看,刘元同我说了什么吗?”
“梁县令这么吊着人胃口,应当有不少人被勾的牙痒痒吧。”孙有财转动着手上的玉石戒指,一圈又一圈。
梁温突然爽快的笑起来,像是被他的话逗笑了一般,孙有财配合也笑了。
他一笑,梁温就不笑了,兀然吐出一句话来:“他说,孙家二郎平生最恨孙家主君,其次最恨孙家。是与不是啊,孙二郎君?”
这话一出,孙有财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正是梁温口中的张衷栩。
当时他被孙磊派去与张家谈话,在城南庄子上与张衷栩多饮了两口。
当时张衷栩痛骂孙磊不当人,明面上助他占地,实则却要将大半的粮食划走,孙有财也是喝糊涂了,第一次吐露了真心。
其实也称不上是吐露,他只是暗晦的将孙磊做的腌臜事多说了些,又将他厌恶母亲通房下药一事提起了只言片语。
他当时太恨了,也不成熟,眼中藏不住事。
满是对孙磊以及孙家的厌恶,正昏沉着就见张衷栩潮红着脸凑上来,他迷糊了,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一些混账且大逆不道的话。
隔天他便旁敲侧击向张衷栩追问此时,但张衷栩含含糊糊称吃醉了酒,什么都记不得。他虽仍有疑心,但张衷栩为孙磊圈地贡粮,他动不了他。
后来他又与张衷栩接触几次,渐渐放下戒心,却没想到他当时是糊弄他呢,还将此时告知给了城南庄子上的主管。
当时就应该狠下心料理了他的。
孙有财眼中闪过狠厉,但他眼缝小,倒叫人察觉不出什么不对。
梁温此时揭开此事,戳了他的痛脚,但他确是不能认下。
一是此时太过龃龉,他为此不耻。
二是一旦应下就落入梁温的套里,着了她的道,于他不利。
“梁县令怕是信错人了,您也说了,我如今是孙家的二当家,又怎么可能恨起孙家主君以及我安身立命的孙家呢,这也太荒唐了。”
孙有财不认,意料之中。
梁温看着他转动戒指的速度快了不少:“孙二郎君急什么,这戒指倒是好看,怪不得你一直不离手的转着。”
孙有财顿时停了动作。
他找补着:“我也是觉得稀奇,才这样宝贝的把玩着。”
“理解,毕竟小时候穷苦日子过惯了,长大了总是会有些特殊的癖好,比如喜好金银珠宝,行事奢华张扬。”还没等孙有财说什么,梁温便作解,“孙二郎君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说您,就是想起画本子上那些俗套的故事来了。毕竟孙家是出了名的金窟,作为家里的二郎,怎会过那种缺衣少食,人不如畜的日子。”
这一字一句都落在孙有财心坎上了,若是正经人家的二郎确实金尊玉贵的供着,但他偏偏是通房靠着下药生出来的、别人口中的腌臜玩意。
梁温看着孙有财逐渐拉平的嘴角,这就对了,成天戴着一副假笑面具,看的她眼睛疼。
孙有财又扯东扯西:“这话本子不过是世俗编来夺人眼球,消遣解闷的玩意罢了,都是假的,当不得真,梁县令可要擦亮眼睛,别被误导了去。”
梁温有些疲乏,靠在后面,手支着脑袋,就那样盯着他。
“是了,话本子没意思,那咱们就聊聊有意思的。”梁温将眉头轻轻蹙起,似是很为难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先聊哪件事。
“聊聊刘元在牢中说他如何知晓孙二郎君痛恨孙磊及孙家一事?”梁温语速格外缓慢,“还是聊聊孙二郎君出世后被孙家众人不喜,被冷落苛待一事?”
梁温很是困惑,头有些歪斜,十指交叉置于身前:“孙二郎君,不若你替我选选,咱们到底是先聊哪个?”
孙有财指节屈起,紧攥成拳:“孙某还有事,今日就不陪梁县令闲聊了,改天有空再约。”
说罢,他便动身想要下车,梁温也不拦着。
因为,他下不去。
孙有财才掀帘,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刀就横亘在他脖颈前,只稍稍一动,锋利的刀刃就能将他的命夺去。
孙有财转头看向梁温,这才发现梁温低头品茶看都不看一眼。
这车他下不去,这天他必须聊。
他明白梁温的意思了,一把将手里的帘子甩开,坐了回去。
梁温故作惊讶:“孙二郎君这是不走啦?”
孙有财紧咬着后槽牙:“突然想起来事务也没那么繁忙,不及梁县令重要。”
“挺好,正好我也想好先同你聊些什么,那就聊聊刘元吧。”
梁温似是在追忆,回想着那天县衙牢狱中发生的一切。
阴暗潮湿的牢狱不见天日,每日只有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些光亮。
连墙壁上的灯烛都透着邪门的青绿,映在人脸上只显得满是死气。
刘元背对着她,看着那唯一透着光亮的窗外。
眼睛能触及到的天格外有限,但刘元格外满足。
梁温来时,他正闭着眼,脑子里全是他妻子的一颦一笑。
想着想着,他笑了,又哭了。
他想,自己大抵是要疯了。
“刘元,找我何事?”梁温出声,将眼前的男子唤醒。
刘元睁开酸涩的眼,舔了舔干涩的唇,站起身来,儒雅懂礼的作揖:“见过县令。”
他应当是许久不曾开口了,声音晦涩至极,像是枯草划过掌心时的那种撕扯。
乱糟糟的头发,毫无生气的眼睛,再配上阴暗血腥的牢狱,他当真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梁温看着眼前这个为爱设局的人:“你要见我,我来了。”
“刘元谢过县令。”
这个谢,梁温受的意味不明。
“刘某是想和县令说说张家背后之人。”刘元语调很平,“想必县令应当知晓皇商孙氏。”
梁温不做声,等着他的下言。
“刘某当上张家城南庄子主管后,接触的事物和人物便多了。第一次知晓孙氏与张家的来往便是孙氏二当家孙有财登门。张家一直在侵占百姓田地,便是受到孙氏驱使。至于目的我不清楚,但总归不是小事。那日是孙有财第一次来,我们都被屏退左右,只有张衷栩和孙有财留在屋中议事。”
“我是怀着报复之心才去了张家,心中自是生疑,便借机脱身从院墙的狗洞钻了进去。他们关着门,声音有些小,听不真切。我没走,就待在那里守着,想着万一让他听到一些秘密怎么着都成。”
刘元挺身站着,但背还是有些驼,几年的卑躬屈膝叫他再也直不起腰来。
“我一直等啊,终于等到里面传来的动静。他们吃醉了酒,开始说胡话了,我心一横,干脆就将窗纸戳了个眼,亲眼去看。”
“就见张衷栩在骂一个叫孙磊的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孙氏的家主,孙有财的哥哥。他骂完了倒在地上,孙有财却又开始骂起来,疯疯癫癫的。”
“骂孙磊表里不一,骂孙家肮脏龌龊,怎么痛快怎么骂。他眼里流露出的恨意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最后他也撑不住了,本来我就要走了,但是又听见他说他恨啊,恨孙家每一个人,若是可以定会将孙家每个人去下地狱。”
“我丧妻家散,能看得出来,他的恨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打心眼里恨透了。”
“县令,我今日求见您,不为别的,就是想告知您这件事。”刘元又背过身去,望着那透着光亮的窗。
“县令,我不知道今日告知你的是否有用,但希望您一切安好。”
“梁县令,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
他的声音很弱,但很虔诚。
梁温听出来了。
当时的梁温还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意思,只是出于对生命的重视,不痛不痒的留下一句话。
她让他活下去,为了他的妻子活下去。
但梁温懂得之后就知道,这真的太难了。
活着,比死了难太多太多。